“近鄉情更怯”,多年在外的景予飛很早就對這句話有著特別自我的體驗。每次從外麵歸來,越近家門,腳步越發沉重。彙聚於心最多的,並非即將與親人聚首的歡欣,而是某種莫可名狀的情愫。總好像那是個隱匿著什麼不可測的危機的地方,某種隱隱的憂慮始終會在心中作梗。
這無疑與人對親人的愛,以及對家庭平安的渴望有關,或許也與父母總是刻意對他隱瞞生活的種種不如意有關,而這種種不如意在任何家庭實際上都是不可避免的。一旦回到家來,許多在外時不明或潛伏的情狀或多或少地暴露出來,有時候反而給遊子的心理造成特別的衝擊。或許正是這種經驗,反而使自己心中形成了某種不確定的隱憂和下意識;或許,這僅僅是感情的一種正常的表現方式,是遊子對家人關切的一種特殊反應。反正,每次回家,離自己那個魂牽夢縈的家越近,景予飛都會感受到越來越蠢動而莫名的緊張和不安,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會躑躅起來。直到見過父母和妹妹,懸著的心才會有所鬆弛。
今天則大為不同,因為預期明確,並急於了解母親的病情,下了公交車,景予飛就一路小跑著奔向家中,其他什麼都顧不得了。
但是,就在他三步並作兩步躍上樓梯時,先前車上閃過的那個疑惑,突然又橫亙在眼前,直覺再次驅使他僵在了自家門前:萬一真和許小彗有關,我該怎麼說?
他縮回了敲門的手,屏住氣息俯下身去,先向屋裏窺探了一下。他家住在縣文教局的一座七十年代老房子的四樓。十多年下來,本來就粗糙單薄的門鎖下麵的薄板上,已裂開了一條斜長的細縫。透過這道裂縫,他一眼就看見了母親,並且嗅到了從裏麵透出來的那股子他熟悉而又莫名感到幾分別扭的家的氣息。這氣息中最鮮明的是混雜著淡淡的蔥蒜味和煤氣味兒的廚房的味道--母親顯然是剛剛做過晚飯,現在正疲憊地正對著房門,坐在客廳的八仙桌前垂著頭發愣。屋裏灰蒙蒙的,照例沒有開燈。一抹黯淡的晚霞通過廚房的玻璃泛映在母親晦暗的臉上。她就那麼定定地側視著窗外,神色茫然地不知在想著什麼。
許小彗!一定是許小彗來過了!
景予飛完全確信了自己的預感。他用早已捏在手心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母親一下子跳到門前,拍著雙手笑道:啊,你真的回來了。
景予飛惶惶地換拖鞋的時候,她一個勁兒地撫摸著他的頭:你這一向都還好吧?路上怎麼樣?沒把你嚇壞吧?
什麼也不用問了。母親完全知道是怎麼回事。景予飛也再次確信了是怎麼回事:爸呢?
話音未落,父親從裏屋走了出來。他那瘦削而密布皺紋、滿是滄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也不說話,就那麼定定地豎在景予飛跟前,神色異常嚴峻地審視著他。
景予飛讀懂了他的心理。顯然他期待的反而是景予飛的憤怒或“理直氣壯”,以回擊某個讓他不安的現實。但景予飛的表現讓他的期望落了空。他軟軟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搭理景予飛,僵著脖子死盯著窗外的樹梢。景予飛本能地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光禿禿的樹梢上還真有風景,一大窩黃羽長尾的不知名的鳥兒棲在枝上,像一群無家可歸的蝌蚪,又像是一行行雜亂無章的五線譜,傾訴著莫名的淒婉。
景予飛扭回頭來,仔細地端詳了母親一會兒,確信她並無病容,才長長地噓了口氣:找什麼理由不好,偏要編這種謊話。
就是嘛,我剛才還說他呢,光聽些一麵之詞,就這麼沉不住氣,嚇著孩子怎麼是好?快坐下歇歇,喝點水就吃飯。你們都不要急,有天大的事也先吃了飯再說。
母親說著從桌上的涼水瓶裏給景予飛倒了杯水。景予飛剛想接,父親卻一步逼到他跟前,連珠炮似的逼問道:這麼說,你明白我為什麼發電報給你了?那你快告訴我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太不像話了!你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嗎?好不容易有了個發展進步的機遇,怎麼才出去沒多久就捅出這麼大的婁子來?這下你該怎麼收拾殘局?
剛覺得有所寬慰的景予飛,霎時又陷入了焦躁的境地。但他竭力使自己表現得鎮靜,先接過母親遞來的涼開水,一氣喝幹。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先試探了一下母親:是不是有什麼人來過?母親肯定地點點頭:她說她姓許,居然還說什麼已經有了你倆的孩子--我才不信這種鬼話呢,我的兒子我還不了解嗎……
景予飛揮手阻止了母親的話,軟軟地癱在椅子上。半晌,悻悻地說:是有這麼個人,她說的也基本是事實。具體情況到底怎麼樣,我想你們也該清楚了。為這事我也十分懊悔,不僅給自己惹來了大麻煩,也讓你們跟著受驚。但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她來的目的,我想她也肯定給你們表明了。我現在能說的就是,不論你們知不知道這事,不論她接下來還會做什麼、怎麼做,我都決不會順從她的目的。由此產生的任何後果我都會獨自承擔,你們不用為我操心。
我的天哪!先前還懷著些僥幸心理的母親頓時臉色煞白:這麼說她真的懷了你的孩子,這可怎麼得了哇?要是她死活不聽勸,真把孩子生下來的話……
父親的表情倒反而顯得鬆弛了些,他打斷母親的話說:這就對了。我要的就是你的這個態度。因為我根本不相信你在這麼短暫的接觸中就會和她產生什麼真正的感情。既然這樣,我對許小彗說的,也是類似的意思。站在她的角度上,我能理解她的感受,甚至也有點欣賞她敢於直麵困境的勇氣。但站在我們的立場上,無論如何,不可能有她期望的結果。不是我們不願、不義、不仁、不顧惜她的感情及我們的血脈,而是我們不能、不應、不得已。朝三暮四的結果隻會造成更多的傷害和更大的麻煩,也是對喻佳的背叛和摧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