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1 / 3)

幸虧王繼善住房寬敞,人口少,轉眼,魏曉蘭已經在這裏住了近一周。她剛來的那一天,連喜就提出接她回家,她咬死就是不肯,而且千囑咐萬丁寧,不準將她來的消息透給方春和賈述生,又一再聲明,要是不經她允許透出去就如何如何。連喜和王繼善見此,也就隻好應諾了。這期間,連喜確實很忙,安排割稻工住宿、生活和割稻,安排收割大豆和玉米,加上知青大返城,這裏空崗那裏缺位,到處告急。他拆東牆補西牆,摁下葫蘆又起瓢,夜班秋翻,白天聯合收割機作業,人手打不開點兒,他就親自上車頂班,有時還去學校給老師缺崗的班級代課……再忙,他每天都要抽空去王繼善家看一看魏曉蘭,隻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好在賈述生召開特殊緊急會議以後,很快補充了學校、醫院、機耕隊一些空缺崗位,農場這架機器算是能勉強正常運轉開了。

連喜安排完工作,送走了又一批離場的知青,已近中午,見分場一切都已運轉正常,深深鬆了口氣。鬆這口氣的時候,也是兩天一宿沒合眼了。他到商店買了幾斤蘋果,又買上幾盒罐頭,來到了王繼善家。

“媽,”連喜一見魏曉蘭的麵就說,“這幾天確實太忙了,你千萬可別介意,今天算是好點兒了。”

魏曉蘭瞧瞧連喜幹澀的臉和充滿紅血絲的眼睛,心疼地說:“連喜,我知道,從農場廣播站的廣播聽出來了,王繼善也是整宿不回家,有時打個盹兒就又走了。媽理解,媽理解,隻是你要注意身體呀!現在不注意,年輕時覺不出來,等人一老就千年的穀子萬年的糠似的都找上來了!”

“知道,知道,你給我來的幾次信上也沒少囑咐。”連喜在沙發上和魏曉蘭斜身坐著,拿起一個蘋果,邊削著皮兒邊說,“媽,其實,我也很想你,你來信約我回關裏看看,我和爸爸商量,爸爸先是同意了,可後來又不同意了。再說,我當上這個分場小場長,也確實太忙,你這一來,我心裏很高興……”

“連喜,”魏曉蘭終於打開了想解悶兒的話匣子,“你爸爸不同意,我可以理解。你和媽說句實話,這些年,你爸爸沒少嚼舌根子罵我吧?”

連喜搖搖頭說:“沒有沒有!有時候,爸爸嘟囔過,發過牢騷,真看不出是罵你、恨你。”他把削好的蘋果送給魏曉蘭,自己要再削,魏曉蘭執意割成兩半,一人一半,連喜隻好依了,咬一口蘋果邊嚼著邊說,“媽,其實依我看,爸爸對你還不是那麼絕情。你倆的事情他也沒少和我說,對你有意見是當然的了,你也應該理解,但還不是那麼絕情。爸爸還是一個講情義的人,比如說。你剛離開農場回老家那兩天,王大嶺那夥知青逼著爸爸要你,爸爸就是說不知道,他們不信……”

“不對,”魏曉蘭擰著眉頭,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顯得更蒼老了,“王大嶺他們到山東老家鬧騰了幾天,幸虧我預料到躲起來了。老家的地址大概就是你爸爸告訴的!”

“不是,不是,這一點兒我敢保證,因為我爸爸不告訴他,他們還動手打了我爸爸,後來讓賈場長製止了。”

魏曉蘭問:“那他們怎麼會知道我老家的地址?”

“後來我聽說,他們好像是從支邊青年那裏得到的。”連喜說,“他們還托人找你的檔案查呢,是不是查到,我就不知道了。”

連喜把蘋果放在茶幾上,不想吃了,見魏曉蘭直歎氣,說:“媽,我幾次瞅我爸爸高興的時候說,你和媽媽也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那畢竟是‘文化大革命’中發生的事情,你倆就破鏡重圓吧……”

魏曉蘭睜大眼睛問:“你爸爸怎麼說?”

連喜說:“他先是不吱聲,後來就說些含混的話。可是,不久,爸爸聽說你在山東老家又成家了--我還不知道。我一提,他就罵我,後來,我才知道是這個原因。”

魏曉蘭沒有往下解釋,連喜看出她已經默認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自己回老家躲了陣風以後,又和她要來北大荒時追求她的那個大齡小夥子結了婚。殊不知,她隱瞞了和方春結婚生孩子的曆史。那小夥子已是大齡青年,也懂得一些,結婚的那天夜裏,和魏曉蘭吵翻了。魏曉蘭用詭計,用手段,算是把他安穩住了,但終究是埋下了不和的種子。在以後的生活中,總是磕磕碰碰,斷不了又吵又打又鬧。那小夥子一次偶然發現一封北大荒的來信,與魏曉蘭撕奪起來。魏曉蘭越是不給看,他越是要看,魏曉蘭一氣之下撕得粉碎。她這一撕,他就越覺得有鬼,疑心是不是和北大荒的前夫還有勾搭,死活提出離婚。魏曉蘭也感到無法再和他生活下去,才在猶猶豫豫、恍恍惚惚中又來到了北大荒。其實,那封信是連喜寫的,魏曉蘭“聰明反被聰明誤”,好一陣子後悔。

“連喜,”魏曉蘭很納悶地問,“你爸爸怎麼當了糖廠的廠長了呢?”

“媽,你問的這些情況,也是我逐漸弄明白的。那時候我還小,”連喜說,“你離開北大荒以後,我爸爸就成了一些人的撒氣筒兒。再說,革委會主任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後來,撤銷革委會又恢複到原來時,好多人都對我爸爸有意見,有的幹脆直言不諱要給我爸爸削職為民,還公開說,你當場革委會主任時他跟著你如何如何。要說起來,賈場長還是很寬宏的,不顧一些人的反對,把我爸安排到糖廠當廠長了。六分場從光榮農場派生出來以後,糖廠規模不斷擴大,年加工能力八萬多噸甜菜,被劃成了小江南農場的直屬單位,和分場是一個級別的。”

魏曉蘭的心情複雜起來。過去她曾經想過,但想得不多,連喜這一說,可以想像出來,自己造反時,當革委會主任時,方春鑒於有了連喜,又鑒於自己官大,忍著對自己的一肚子積怨,在工作上還是跑前圍後,積極維護自己。王大嶺和一些老複轉官兵對自己那麼有意見,有那麼一股子火,肯定要拿方春做出氣筒。又想起自己官場得意,他又當爸爸又當媽媽的時候,自己又拿他當仆人一樣,端飯倒水不說,還要倒洗腳水……現在想來,過了,自己確實過了!她心裏隱隱約約地產生了一種愧對方春的內疚,這種內疚漸漸又變成了憐憫,一種霎時間升起的複雜心情,促使她終於說出了憋悶了一次又一次想問的話:“連喜,我離開北大荒後,你爸爸再沒找個人嗎?”

“怎麼沒呢,”連喜瞧瞧魏曉蘭低下頭,擺弄著水果刀說,“你剛離開北大荒的時候,我還小,不懂這些事情。沒聽說過,也沒注意,在我的印象裏是沒有。等我大了,就勸他讓你回來,他先是罵我,後幾年,我再說他就不吱聲了,或者是搖頭,或者是不吱聲……爸爸有時還打聽你怎麼樣呢……有一天晚上回來,他又摔筷子又摔勺子,嘴裏嘟嘟嚕嚕直罵你,我問他怎麼了,他隻言片語中說出,聽說你在山東又和人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