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3 / 3)

“媽,”連喜問,“王大嶺怎麼這麼大火呢?”

魏曉蘭回答:“那八名女知青裏,有個叫藍蔚蔚的,是王大嶺剛談上的對象。”

“媽,你要有這個態度,賈述生他們都會諒解你的,包括王大嶺,我知道的,他們對你最大的意見就是這一條。”連喜說,“對賈場長的事兒,大家都可以理解,那反右什麼運動是上頭讓搞的嘛,可以理解。後來,農場出了一件事兒,有人對賈場長比這還苛刻,他都理解他們了,相處還很好……”

連喜這番話倒真說到魏曉蘭心裏去了。她說:“連喜,在這裏簡單吃點兒飯,你要是不忙,陪我先到虎頭山烈士墓那裏去一趟怎麼樣?帶把鐵鍬,再買點兒燒紙,我給袁喜娣他們的墳上添幾鍬土,再燒點兒紙,也算我對她們的內疚和懺悔,向她們賠罪。”

“行啊,太好啦!”連喜高興地答應了。王繼善和老伴兒都沒回來吃午飯,他索性自己動手,煮了半把兒掛麵,又敲上四個雞蛋,就著鹹菜,和魏曉蘭吃完後,連喜說要個車,魏曉蘭不答應,說是路又不遠,順便也散散心。就這樣,連喜拎著鐵鍬,陪著魏曉蘭上路了,要出場區的時候,魏曉蘭見旁邊有個商店,又讓連喜買了八遝子燒紙和一盒火柴。

魏曉蘭從混在割稻工隊伍裏,隨幫唱影地下了火車,到進了場區,包括被王繼善請到家裏的路上,總是躲著身子,回避著眼神,怕熟人認出自己。沉悶了這幾天,連喜又和她說了這些事兒,她走在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才覺得身子輕鬆了一些,眼皮也不那麼緊了。北大荒秋天留在她記憶裏的印象可遠遠不是眼前這樣,二十年前的收獲季節還被蠻荒包裹著,纏繞著,那汗水換來的金秋景色,隻是茫茫荒原中的一個小亮點。到了臨別這裏時,也就是十年前的秋天,這個亮點已經伸開了腰,向四麵八方鋪展開了它的身子,不是亮點,已經成了光亮一片。如今,這光亮又擴展了,連那當年連想也沒想的片片鬼沼和泥潭,也變成了千重稻菽浪。北大荒的金秋變得如此成熟了:稻田,金子般的黃;高粱,瑪瑙般的紅;大豆,搖出了令人心醉的鈴聲;泉水,流淌著響脆悅耳的聲音……

“連喜,”魏曉蘭瞧著遍布田野的割稻工問,“北大荒這裏的農村也搞土地聯產承包了吧?”

連喜回答:“是,這些割稻農民拚命地幹完自己家裏的,又來拚命幹這裏的,不管是農場的,還是農村的,北大荒人就有這麼股子拚勁兒……”

魏曉蘭放慢了腳步:“這國營農場總靠外雇割稻工也不是個事兒呀。”

“是,”連喜說,“賈場長他們正在研究一種小型割稻機,據說,明年就可以試用了……”

隻要一有工作方麵的話題,連喜就是左一口一個賈場長,右一口又是一個賈場長,真讓她感情上受不了。她心虛地瞧了瞧左胳膊夾紙、右手拎鍬的連喜,多年不見,一見倒是這麼熱情。但是,她突然感到這隻是表麵上的母子情,彼此心裏卻像隔著一道窟窿眼連片的籬笆牆,既相隔,又透氣兒。

他倆不時遇上過路的,或者坐在車上一閃而過的,都主動和連喜招呼,魏曉蘭不是扭臉兒就是轉身。

連喜帶路,在虎頭山的羊腸小道上,不時撩開障眼的枝條,緩緩向烈士墓走去。就在要走到袁喜娣八姐妹墓地的時候,忽聽嘩啦啦樹葉子響,接著,在茂密的枝葉隙縫裏現出了幾個壯實的身影兒。

“方場長--”打頭的一個把著一棵樹先打招呼。

“喲--”連喜一愣,“王大嶺,你不是辦完返城手續,昨天就離開農場了嗎?”

王大嶺說:“本來是要走的,我和幾個哥們兒一商量,臨走前,再給蔚蔚她們的墳上添些土……”

魏曉蘭心裏一悸,真是冤家路窄,她忽地轉身背臉躲避。王大嶺似乎看出了什麼,忽地跨下幾步,走到魏曉蘭麵前:“喲,這不是當年的魏大主任嗎?”他說完又跨上一步,“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害得老子好苦呀!我帶幾個哥們兒到你山東老家翻騰了三四天,你也不知貓到哪個兔子洞裏去了。好啊,今天,咱就當著蔚蔚八姐妹的冤魂在這裏算算賬吧……”他說著氣勢洶洶地朝魏曉蘭逼去。

“王大嶺--”連喜大吼一聲,怒不可遏地舉起了鐵鍬,臉憋得通紅,“你要是敢對我媽無理,我就和你拚了!”

王大嶺愣了,想起來了,這個魏主任是連喜的媽呀,他也沒示弱,用陰陽怪氣的調子說:“那你就說說,這筆賬應不應該算吧?”

王大嶺身後的萬學軍見勢頭不好,暗暗尋思,返城手續已經到手了,還是應該安安穩穩返城,一步跨上去拉住王大嶺說:“大嶺,那事兒也不全怨魏曉蘭,應該看成是那個時代的禍水……”

“應該說--”連喜放下舉起的鐵鍬說,“袁喜娣八姐妹的犧牲,我媽是有責任,可以說是有很大的責任。今天,她已經深深地悔悟了,主動提出要給袁喜娣八姐妹墳上添土、燒紙,以慰藉英靈。殺人不過頭點地,你還想怎麼的!”王大嶺怒目而視,正想說什麼,連喜又放開了嗓門,“藍蔚蔚是你的女朋友,魏曉蘭是我的親生母親,咱倆現在是以私情對私情,你不仁我就不義……假如你把我媽告上法庭,由法律製裁,就是處她死刑我也心甘情願--”他說著又舉起了鐵鍬,“你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我就敢立時剝你一層皮……”

“別,別別……”魏曉蘭害怕了,她製止連喜後,顫巍巍地對王大嶺及身後的知青說,“王大嶺,這些年來,袁喜娣八姐妹的死,一直揪著我的心,我對不起袁喜娣八姐妹,也對不起你……”她說著即刻滴下了大粒兒大粒兒的淚珠兒,然後顫抖著邁上幾步,趴到袁喜娣的墓前號啕大哭起來,“喜娣、蔚蔚,我魏曉蘭對不起你們八姐妹呀,我……”

王大嶺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趴倒在墓前大哭起來:“蔚蔚,我要走了,我想你呀,我想你呀……”

連喜放下了舉起的鐵鍬,低下頭,那幾名陪王大嶺前來的哈爾濱知青也默默地低下了頭,默默地滴著眼淚。

哭聲震撼著山林,震撼著北大荒的五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