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餘弧兮反淪降,
援北鬥兮酌桂漿。
撰餘轡兮高駝翔,
杳冥冥兮以東行。
【譯文】
急促彈瑟鼓對鼓,
撞起編鍾架輕搖。
吹響了箎兒奏起竽,
想著美貌賢德的巫女。
舞姿翩躚忽而低曲忽而高翔,
一首首詩歌一節節的舞,
合乎音律應節拍,
群神遮天蔽日享祭來。
青雲為衣白霓裳,
搭起長箭射天狼。
搭開木弓天狼應聲降,
舉起北鬥舀桂漿。
抓緊韁繩高飛馳,
幽暗中趕路回東方。
【注釋】
:繃緊。交鼓:古人把鼓懸在木架上,多二人對擊,所以說交鼓。簫:字應作,敲擊。瑤:通“搖”,搖擺。簴:懸掛鍾磬的木架。:字通“篪”。古代一種竹製吹奏樂器,類似笛,八孔。靈保:指巫,迎接日神者。此句是說日神喜愛巫祝人員。翾:輕輕地低飛此句形容巫的舞姿變化。翠曾:翠即猝;曾,即,高飛;翠曾,即像鳥一樣猝然高飛。展詩:一首接一首地吟唱詩歌;展,陳。會舞:眾人一同起舞。應律:合於音律。合節:跟隨節拍。靈:跟隨東君來饗祭的眾神。青雲衣、白霓裳:詩以日落時的晚霞比喻東君的服飾。矢:矢與下句的“弧”合起來當指天上的弧矢星,又稱天弓,由九顆星組成,形似弓箭,指向天狼。天狼:星名,主侵掠。弧:木弓。反:反身。淪降:降落。援:拿起。北鬥:星名,由七顆星組成,形似舀酒的鬥。桂漿:桂花泡的香酒。撰:抓住。轡:韁繩。駝:字應作“馳”。杳:深遠的樣子。冥冥:幽暗。以東行:往東方行,指太陽回返東方。此句表明戰國時代認為一晝夜即太陰運行的一個周期。
河伯
《河伯》,祭祀黃河之神的歌曲,表現了河伯對洛水之神即洛嬪的思戀之情。河伯名馮夷,文獻記載說馮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溺死,天帝命之為河伯。《天問》和《史記》又有河伯娶妻的記載。黃河不經過楚國,按禮也不應該祭祀。然《九歌》有河伯之祭,當與楚人曾在北方黃河流域生活有關,是楚人遠古生活記憶的存當。
與女遊兮九河,
衝風起兮橫波。
乘水車兮荷蓋,
駕兩龍兮驂螭。
登昆侖兮四望,
心飛揚兮浩蕩。
日將暮兮悵忘歸,
惟極浦兮寤懷。
魚鱗屋兮龍堂,
紫貝闕兮朱宮,
靈何為兮水中?
乘白黿兮逐文魚,
與女遊兮河之渚,
流澌紛兮將來下。
子交手兮東行,
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來迎,
魚鄰鄰兮媵予。
【譯文】
與你一同遊九河,
暴風突起水揚波。
乘的水車荷葉蓋,
兩龍為駕螭驂車。
登上昆侖四下望,
神思飛揚心開闊。
天色將晚樂忘返,
想著遠岸心歡樂。
魚鱗瓦屋龍壁堂,
紫貝樓台紅宮牆,
水靈為何還停留在水中央?
乘著白龜逐斑魚,
與你同遊在河洲,
冰淩紛紛順河流。
拱手告辭向東行,
送你送到洛水入河南浦口。
波濤滾滾前來迎,
魚群紛紛伴左右。
【注釋】
女:即“汝”,與河伯相戀的女神,即洛神。九河:據說禹治水時為防止河水泛濫成災,曾開鑿數條河道,把黃河分為九股,並行入海,稱為九河。衝風:暴風。一說旋風。橫波:大波浪。一本作“揚波”。水車:河伯所乘的車子。兩龍:《山海經·海內北經》:“冰夷人麵,乘兩龍”。冰夷即馮夷,長有人的麵孔,出行兩龍為駕。驂:古代以四馬駕車,中間的兩匹馬叫做服,兩邊的兩匹馬叫驂。這裏驂是動詞,以螭為馬的意思。螭:無角之龍。浩蕩:心情開闊。悵:應為“憺”字之誤,安樂。惟:思念。極浦:遙遠的水岸。寤懷:開懷,釋懷。魚鱗屋:用魚鱗鋪頂的屋子。龍堂:壁上畫龍的廳堂。一說為用龍鱗蓋的廳堂。紫貝:海貝的一種,很珍貴。闕:宮殿門口兩邊的樓台,中間有道路。朱宮:塗成紅色的宮殿。一本作“珠宮”,用珍珠建的宮殿。靈:指洛神。這句表明河伯邀洛神來為她準備的宮殿,洛嬪卻在猶豫。不過看下文,她最終還是來了。黿:大鱉。文魚:有斑紋的魚。渚:水中的小塊陸地。流澌:解凍時河水漂浮的冰塊。此句點明了河泊與洛嬪相會的時節。子:您,指河伯。交手:拱手,表示告別。一說握手告別。美人:指洛神。南浦:洛水與黃河的連接處;洛水自南注入黃河,故稱。上一句為洛神口吻,此句則為河伯語氣。鄰鄰:一本作“鱗鱗”,一個挨著一個,眾多的樣子。媵:本指伴嫁的女子,這裏意思是陪伴,相送。最後兩句作洛嬪口吻。
山鬼
《山鬼》,祭祀山神的樂歌。山神是古代禮敬的天地神靈之一,然而此篇所寫山神富有女性特征。清人顧成天《九歌解》認證此篇與巫山神女故事有關,今人郭沫若《屈原賦今譯》更認為詩中的“於山”即“巫山”。如此,詩篇與巫山神女傳說有關。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
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
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
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
東風飄兮神靈雨。
留靈修兮憺忘歸,
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於山間,
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
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蔭鬆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猨啾啾兮又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譯文】
仿佛有人在山坳,
身披薜荔蘿束腰。
媚眼半開最宜笑,
愛我姿容善窈窕。
騎紅豹子帶花狸,
辛夷木車插桂旗。
石蘭為披杜衡帶,
折下芳香送所愛。
身在幽暗竹林終日不見天,
路途艱險來得晚。
孤標兀立高山頂,
雲氣湧湧腳下翻。
光線昏暗白日像黑黢黢,
東風一飄神靈忽降雨。
留戀所愛啊忘記了歸,
時光已逝誰能讓韶華再返回?
采集靈芝巫山間,
亂石磊磊藤葛蔓。
盼不到公子心懷悵恨不知返,
若真想我怎會無餘閑?
山中女神芳香似杜若,
鬆柏蔭下飲山泉,
你的思念真讓人信疑各一半。
雷聲隆隆雨綿綿,
猿聲淒厲徹夜聲啾啾。
山風呼嘯落葉沙沙,
思念公子徒惹悲愁。
【注釋】
若:好象,仿佛。阿:山坳。被:同“披”。薜荔:一種蔓生植物,又叫木蓮。女羅:即女蘿,又名兔絲,也是蔓生植物。含睇:眼睛半睜,脈脈含情。宜笑:適於笑,牙齒長得整齊美觀,因而笑得好看。子:指山鬼愛慕的人,或雲即男巫。予:山鬼自稱。窈窕:美好的樣子。文狸:有花紋的狸貓。狸,狸貓,貓科動物。結桂旗:用桂枝編成旗子。帶杜衡:用杜衡作帶。芳馨:泛指香花芳草。遺:贈送。餘:山鬼自稱。篁:竹子的一種,在此指竹林。表:突出,特立。容容:雲氣浮動的樣子。杳:遙遠的樣子。晝晦:白天光線昏暗。神靈:指山鬼,傳說巫山神女能“旦為朝雲,暮為行雨”。雨:行雨,降雨。留:挽留。一說等待。靈修:山鬼稱呼戀人。歲既晏:年紀老了;晏,遲,晚。孰:誰。華:美。三秀:靈芝的別名,傳說靈芝一年開三次花,故稱三秀。於山:即巫山。磊磊:亂石堆積的樣子。蔓蔓:蔓延的樣子。公子:山鬼稱戀人之名。悵:惆悵。君:山鬼稱戀人。我:山鬼自稱。山中人:山鬼自稱。杜若:香草名。石泉:山泉。蔭鬆柏:用鬆柏遮陰。然疑:將信將疑。作:產生。填填:雷聲。猨:同“猿”。颯颯:風聲。蕭蕭:風吹葉落的聲音。徒:徒然,白白地。離:通罹,遭受。
國殤
《國殤》,歌頌為國而死的人。他們因國事而死於非命,故稱國殤。包山楚簡(225)有“舉禱於殤東陵連囂子發”語,可知楚國確實是為那些戰鬥死者舉行祭祀典禮的。經過屈原加工的《國殤》,就是專門祭祀那些為國捐軀者、向他們表達敬意的篇章,具有強烈的時代色彩。
操吳戈兮披犀甲,
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
矢交墜兮土爭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
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
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
嚴殺盡兮棄原壄。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
子魂魄兮為鬼雄。
【譯文】
拿起鋒利吳戈,披上犀皮鎧甲;
雙方車輪交錯,敵我短兵相加。
旌旗遮住太陽,敵人多如雲團;
羽箭紛紛下落,軍士奮勇當先。
打亂我的陣腳,衝垮我的隊行;
左邊驂馬戰死,右邊戰馬創傷。
兩輪陷入泥土,四馬都被絆住;
奮起玉飾鼓槌,嘭然擂響戰鼓。
上天已經震怒,神靈也在發威;
殘酷搏殺完結,軍士棄屍荒野。
出征不能回師,一去再不複返;
平原多麼蒼茫,歸途多麼遙遠。
身帶長長利劍,手握秦地良弓;
身首雖然分離,至死不悔忠誠。
果然十分勇敢,又是那麼威猛;
至死剛毅頑強,不可侮辱欺淩。
身軀雖然已死,精神卻將永恒;
你的忠魂毅魄,定為鬼中英雄。
【注釋】
吳戈:吳地所產的戈,以鋒利著稱。戈是古代一種長兵器,頂端裝有橫刃。犀甲:犀牛皮做的鎧甲。錯轂:車輪交錯。轂,車輪中心穿軸的圓木,兩頭長尖,有金屬包裹。短兵接:指近戰;短兵,指刀劍一類;短是相對於弓矢而言。交墜:兩軍互相射箭,箭交相墜落。淩:侵犯。陣:陣腳,隊形。一說陣地。躐:踐踏。行:行列,隊伍。殪:死。右:右邊的驂馬。刃傷:被兵器砍傷。霾:通“埋”,指陷入泥中。縶:絆。援:拿起。玉枹:用玉裝飾的鼓槌。天時懟:一本作“天時墜”,日暮。一說上天發怒;懟,震怒。威靈:神靈。嚴殺:嚴,殘酷;嚴殺即殘殺,盡殺。棄原壄:壄,“野”的異體字;棄原野指將士的屍體丟棄在原野,沒有人收殮埋葬。反:返。忽:遼闊渺茫。超遠:遙遠。秦弓:秦地所產的良弓。秦地盛產質地堅硬的木材,製造的弓射程比較遠。懲:後悔。誠:實在,確實。勇武:勇,英勇,指精神;武,有武藝有力量。終:畢竟,到底。淩:精神上不可戰勝。靈:靈驗,顯靈,即精神不死之意。子魂魄:一本作“魂魄毅”。鬼雄:鬼中的雄傑。
禮魂
《禮魂》,送神曲。自《東皇太一》之後,請出各位神靈,並加以祭祀。典禮結束後,敬送各位神靈歸位,此時歌唱《禮魂》。又有人認為“禮魂”之“魂”當為“成”字之誤,禮魂實即禮成;也有人認為“禮魂”隻是《國殤》一篇的亂辭,其“禮魂”一名,與《國殤》“子魂魄兮為鬼雄”一句相應;這些說法,姑備參考而已。
成禮兮會鼓,
傳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與。
春蘭兮秋菊,
長無絕兮終古。
【譯文】
典禮完成齊聲敲鼓,
傳遞香花輪流起舞,
美女歌唱從容有度。
春天有蘭秋有菊,
永不斷絕傳千古。
【注釋】
成禮:祭禮完成。會鼓:眾鼓齊鳴。芭:通“葩”,花。一說芭蕉。代:輪流,交替。姱:美好。菊:一本“鞠”。終古:久遠,永遠。
【評析】
朱熹在其《楚辭辯證》曾這樣評價《九歌》:“楚俗祠祭之歌……或以陰巫下陽神,或以陽神接陰鬼。”朱熹的說法實際注意到了《九歌》的一大特點,即詩篇多采取了男女對唱亦即人、神對唱的方式。而且,這對唱的情調,還是表達男女相戀的。其中尤以《湘君》《湘夫人》為最,相互間因相思而尋找,尋找不見,即翹盼,繼而猜疑,以至撇掉贈送之物。就是神,隻要陷入愛,也會變得急躁多疑,正是楚國鬼神祭典人化神靈傾向的表征。《大司命》《少司命》乃至《河伯》《山鬼》都有這樣的特點。如此,莊重祭祀明顯戲劇化了。祭祀卻以愛情來娛神,可能與遠古祭祀“以身事神”的習俗有關。遠古事神不外祈求生產與生育,每每伴隨兩性活動。從這一角度說,《九歌》之人神(男女)歌唱,是對古俗的提純與升華。人神之間一股股“微漠的難以掩抑的深長的感傷情緒”(馬茂元《楚辭選》)正是篇章最迷人的地方。《九歌》又是富於神韻的,《湘夫人》中“帝子降兮北渚”一段,嫋嫋秋風、片片落葉,是徐徐而下的帝子襯托,微波蕩漾的清影與美人眇眇相映,明晰的圖景,淡淡的哀愁,是何等靈動、風情萬種的妙境!《九歌》的風格是多樣的,二《湘》之外,《大司命》頗帶幾分莊嚴,《少司命》則更多幾分戀慕的風情;《河伯》的人神之愛如伴如友,頗有些豪情,《山鬼》則幽俏冷豔,明顯有一股幽怨;《東君》的格調是熱烈的,而《國殤》的風格偏於雄渾豪邁。與《離騷》《天問》相比,《九歌》各篇是短歌微吟的,不論風調如何變化,整體上活色生香、玲瓏剔透的總體風格,都是十分明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