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是屈原流放期間不同時地所作的詩篇，後人將這些詩篇搜集起來，一共九篇。西漢劉向《九歎》有“歎《離騷》以揚意兮，猶未殫於《九章》”之句，“九章”之名始見於此。考諸詩篇，詩人足跡曾至漢北、沅、湘等地。《九章》各篇正記錄著詩人的行程和內心經曆。其中最早的可能是《橘頌》，最晚的可能是《悲回風》、《懷沙》和《惜往日》。《九章》藝術成就頗高。此外對了解和研究屈原，有很重要的文獻價值。
惜誦
《惜誦》，當作於楚懷王時被讒見疏之後。詩人以痛惜的心情述說了過去的事實，在政治上遭受打擊的始末，以及自己對現實的態度。此篇不僅內容上與《離騷》大致相同，且結構上也頗為相類，因而有人說它是《離騷》的草稿。篇章取開始一句前兩字為題。
惜誦以致湣兮，
發憤以杼情。
所作忠而言之兮，
指蒼天以為正。
令五帝以中兮，
戒六神與向服。
俾山川以備禦兮，
命咎繇使聽直。
竭忠誠以事君兮，
反離群而贅肬。
忘儇媚以背眾兮，
待明君其知之。
言與行其可跡兮，
情與貌其不變。
故相臣莫若君兮，
所以證之不遠。
吾誼先君而後身兮，
羌眾人之所仇。
專惟君而無他兮，
又眾兆之所讎。
壹心而不豫兮，
羌不可保也。
疾親君而無他兮，
有招禍之道也。
【譯文】
痛陳悲傷表達憂苦，
發泄憤怒抒發情愫。
我所說的都是忠誠，
這可以請蒼天來作證。
讓五方神帝來判斷吧，
報請六神來證言。
讓山川之神作陪審，
叫法官咎繇來斷案。
竭盡忠誠侍奉君主，
反遭拋棄成眾人的贅瘤。
不知輕佻討好背離庸眾，
隻盼賢明君主把我賞識。
言行是否相符可以考察，
表裏是否如一無法瞞欺。
觀察臣子沒人比得上君，
驗證起來實在不難。
先君後私是我的信條，
因此與眾人結下了仇怨。
隻為君王著想沒有他意，
恰恰被小人當了仇敵。
一心一意毫不猶豫，
卻不能夠明哲保身。
極力親近君王沒有私心，
卻成了招致禍事的起因。
【注釋】
惜：痛惜，哀痛。誦：陳述。致：表達。湣：憂愁，愁苦。發憤：發泄憤怒。杼情：抒發情懷。杼，字當作“抒”。作：當從一本作“非”。正：通“證”，作證。五帝：五方之帝，五方之神，東方為太昊，南方為炎帝，西方為少昊，北方為顓頊，中央為黃帝。中：作出公平的判斷。戒：通“誡”，告訴。六神：日、月、星、水、旱、四時、寒暑六神。一說為上下四方之神。向服：向，對；服，事；向服即對證事實。俾：使。山川：這裏指山川之神。備禦：指陪審。備，陪；禦，侍。咎繇：即皋陶。舜時掌管刑法的大臣，傳說是法製和監獄的創立者。聽直：斷案，判斷曲直。竭：竭盡。離群：遠離，指受排擠。贅肬：多餘的肉瘤。儇：輕佻。媚：取悅於人。跡：根據行跡核查。證：驗證。誼：通“義”，合理的行為叫作義。吾誼：我認為合理的行為。身：自己。眾人：指奸佞之臣。惟：思。眾兆：眾人。讎：同“仇”，怨恨。壹心：專心，沒有二心。豫：猶豫。保：自保。疾：通“亟”，努力，極力。有：通“又”。
思君其莫我忠兮，
忽忘身之賤貧。
事君而不貳兮，
迷不知寵之門。
忠何罪以遇罰兮，
亦非餘心之所誌。
行不群以巔越兮，
又眾兆之所咍。
紛逢尤以離謗兮，
謇不可釋也。
情沉抑而不達兮，
又蔽而莫之白也。
心鬱邑餘侘傺兮，
又莫察餘之中情。
固煩言不可結詒兮，
願陳誌而無路。
退靜默而莫餘知兮，
進號呼又莫吾聞。
申侘傺之煩惑兮，
中悶瞀之忳忳。
【譯文】
思念君主誰也沒有我忠心，
全然忘記了我貧賤的出身。
侍奉君主忠誠沒有二心，
愚笨不知道如何邀寵信。
忠誠有什麼罪過卻被懲處？
這也不是我能想通的原因。
行為與小人不同顛沛，
又成眾人譏笑的人。
遭到許多的責難和詆毀，
各種曲折卻無法解脫。
心情沉悶壓抑不能傾訴，
言路被阻塞無法訴說。
心情很苦悶我精神恍惚，
又沒有人體察我的衷情。
本來言語太多難以傳達，
想陳述心意無法上達君聽。
退處緘默沒有人了解我苦心，
奮力呼號也無人聽取我的心聲。
屢屢失望我煩惱疑惑，
苦悶煩亂心緒耿耿。
【注釋】
忽：忽略，忘記。賤貧：屈原先世雖出身王族，已是遠支，相對於親近的貴族可以說是賤貧。貳：有二心。迷：糊塗，不明白。寵之門：獲得寵信的途徑。誌：通“知”，料想，知道。不群：與眾不同。巔越：墜落。咍：譏笑，嘲笑。紛：很多的樣子。逢尤：遭到怨恨。離：遭受。謗：誹謗。謇：語氣詞。釋：解開。沉抑：沉悶壓抑。鬱邑：憂愁苦悶不能訴說。侘傺：失意的樣子。中情：內心。“情”與下句的“路”不押韻，所以一說“中情”是“善惡”之誤。一說下句的“路”是“徑”之誤。煩言：話多。結：封好。詒：寄達。退：退出朝廷，隱退。餘知：“知餘”的倒文。煩惑：煩悶迷惑。悶瞀：憂悶煩亂。忳忳：鬱悶的樣子。
昔餘夢登天兮，
魂中道而無杭。
吾使厲神占之兮，
曰“有誌極而無旁”。
終危獨以離異兮，
曰“君可思而不可恃。
故眾口其鑠金兮，
初若是而逢殆。
懲於羹者而吹兮，
何不變此誌也？”
欲釋階而登天兮，
猶有曩之態也。
眾駭遽以離心兮，
又何以為此伴也？
同極而異路兮，
又何以為此援也？
晉申生之孝子兮，
父信讒而不好。
行婞直而不豫兮，
鯀功用而不就。
【譯文】
先前我曾做夢上登天，
到半路魂魄失了航船。
我讓厲神來占卜此夢，
他說：“向堅定卻缺少幫助。”
難道始終危難冷落遭孤獨？
他道：“君王可思卻不可靠。
眾人毀謗金的也融，
開始還可以後來把殃遭。
被肉湯燙過吃冷菜也吹一吹，
為什麼就不改改你的舊態？”
想登天卻不肯用階梯，
還是以往的老做派。
人都害怕與君主離心，
又怎麼能與我為鄰？
同事一君各走各的路，
又怎麼會把你來救助？
晉國的申生是大孝子，
父王聽讒言對他絲毫不愛惜。
行為剛直從不知猶豫，
鯀的事業因此無結局。
【注釋】
杭：通“航”，船。厲神：大神，指附於神身上的神。一說為殤鬼。誌極：誌向極高遠。旁：通“傍”，依靠。
危獨：危險孤獨。離異：分別。恃：依靠，倚仗。鑠：熔化。殆：危險。懲：警戒。羹：肉湯，熱食。這句比喻吃過虧的人遇事分外小心。釋：放棄。階：階梯。猶：仍，還。曩：以往。態：姿態，儀態。駭遽：驚慌。伴：同伴。一說與下句的“援”字是連綿字拆用。伴援，即攀援。同極：同事一個國君，一說指出身相同。援：救助。申生：春秋時晉獻公的嫡長子，晉獻公的寵妃驪姬誣陷他企圖軾父，獻公欲殺之，他既不為自己辯解，也不逃走，自縊而死。婞直：剛直。豫：猶豫，動搖。就：成就。
吾聞作忠以造怨兮，
忽謂之過言。
九折臂而成醫兮，
吾至今而知其信然。
矰弋機而在上兮，
罻羅張而在下。
設張辟以娛君兮，
願側身而無所。
欲儃佪以幹傺兮，
恐重患而離尤。
欲高飛而遠集兮，
君罔謂汝何之？
欲橫奔而失路兮，
堅誌而不忍。
背膺牉以交痛兮，
心鬱結而紆軫。
檮木蘭以矯蕙兮，
糳申椒以為糧。
播江離與滋菊兮，
願春日以為糗芳。
恐情質之不信兮，
故重著以自明。
矯茲媚以私處兮，
願曾思而遠身。
【譯文】
我聽說做忠臣就會引來怨恨，
不要以為這誇大其詞。
手臂多次折斷也可以成醫，
我到現在才知道果真如此。
這世道上麵布滿帶繩的箭，
鳥行處張開捕捉的網羅。
設下弓箭羅網討好君王，
想側身避開也無處可躲。
想徘徊停留尋找機會，
又怕再次遭遇災殃。
想要離開這裏遠走他鄉，
冤枉人的君主要問欲往何方？
想要橫衝直撞不走正道，
堅定的誌向不許我這樣。
胸背分裂劇痛難忍，
煩悶鬱結心中糾纏痛隱隱。
搗碎木蘭揉碎蕙草，
舂磨好花椒作食糧。
播種江蘺培植秋菊，
作春天的幹糧實在芬芳。
擔憂中情和真心不夠堅定，
反複地述說以表明心跡。
身懷這些美德獨處幽居，
反複思考我要遠走高飛。
【注釋】
作忠：做忠誠的事。造怨；造成仇怨。忽：忽略。過：誇大。九：虛數，形容多。折臂而成醫：多次折斷臂膀就成了醫生，久病成醫的意思。信然：果真如此。矰弋：矰，拖有絲線的短箭；弋，用矰射鳥；在此是遭受箭射的意思。機：機關。罻羅：罻和羅都是捕鳥的網。設：陳設。張：一種與弧類似的弓。辟：也是捕鳥工具。無所：沒有地方。儃佪：徘徊。幹傺：尋求機會；傺，通“際”。高飛而遠集：猶言“遠走高飛”。罔：誣蔑。之：去。橫奔：亂跑。失路：迷路。比喻改變節操。忍：忍心。膺：胸。牉：分裂。交痛：抽著疼痛，劇痛。紆軫：綿延的隱痛。檮：字當作“搗”，搗碎。木蘭：一種香草。矯：通“撟”，揉。糳：舂。申椒：申地所產的花椒；申，地名，在今河南。糗：幹糧。重：再次，一再。著：申明。矯：高舉。媚：美好。私處：獨處。曾思：反複思考。曾，層。
涉江
《涉江》，應是屈原流放生活較晚時期的作品。篇中主要敘述了詩人渡過長江，沿湘水逆流而上，到達漵浦一帶深山的經曆。楚國樂曲中本有“涉江”之曲，見《招魂》，但此詩是否取用舊曲之名，還是個問題。
餘幼好此奇服兮，
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
冠切雲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寶璐。
世混濁而莫餘知兮，
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虯兮驂白螭，
吾與重華遊兮瑤之圃。
登昆侖兮食玉英，
與天地兮同壽，
與日月兮同光。
【譯文】
我從小就喜歡這奇裝異服，
年紀老了愛好也沒有消減。
身佩光彩奪目的長劍，
頭戴高高聳起的切雲冠，
披著明月珠佩戴著寶玉。
世道混濁沒有人理解我，
我將要遠走高飛義無反顧。
用青龍駕車白龍做驂，
我與帝舜同遊瑤圃。
登上昆侖山品嚐玉華，
與天地一樣萬古長久，
與日月一樣大放光華。
【注釋】
奇服：奇異的服飾，以服裝奇異指代自己的高潔，與凡俗不同。長鋏：長劍。陸離：長貌。切雲：一種高冠的名字，取“高切青雲”的意思。崔嵬：高峻貌。被：同“披”。明月：寶珠名，晶瑩光亮，猶如明月，即夜明珠。璐：美玉。虯：傳說中一種有角的龍。螭：無角的龍。重華：舜的名字。瑤圃：瑤，美玉；圃，園；瑤之圃，產美玉的地方，即指下句之昆侖，古人認為這裏是天帝的園圃。玉英：玉的精華。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
旦餘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
欸秋冬之緒風。
步餘馬兮山皋，
邸餘車兮方林。
乘舲船餘上沅兮，
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
淹回水而疑滯。
朝發枉渚兮，
夕宿辰陽。
苟餘心其端直兮，
雖僻遠之何傷。
入漵浦餘儃徊兮，
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
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
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
雲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
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
固將愁苦而終窮。
【譯文】
哀歎南邊的蠻夷不理解我，
明早我就要渡湘江。
登上鄂渚我回頭眺望，
歎秋冬餘風絲絲寒涼。
讓我的馬在山岡上漫步，
把我的車停在樹林旁。
乘著有窗的船逆沅水而上，
大漿齊揮激起波浪。
船隻緩慢不易前進，
遇到旋渦行更艱辛。
清晨從枉渚出發，
傍晚住宿在辰陽。
如果我的心真的端方正直，
既使偏僻遙遠又有何妨！
進入漵浦猶豫徘徊，
迷茫困惑不知哪兒是我的前方。
深林幽僻光線黑漆，
那是猿猴住地。
山峰險峻高聳遮住了太陽，
山下幽深昏暗又多雨。
雪糝紛紛無邊無際，
雲霧濛濛布滿天宇。
哀歎生活沒有歡樂，
孤獨留處深山裏。
我不能改變誌向順從流俗，
必將憂愁痛苦困窘直到死期。
【注釋】
南夷：楚地之南的原始民族，可能指武陵一帶的苗蠻。這句是說自己將到南夷之地去，那裏沒有誰是自己的知己。濟：渡。江湘：即湘江。鄂渚：即鄂州，據說在今湖北武漢市黃鵠山上行三百步的長江中。隋代設鄂州，即因此渚（水中的小塊陸地）而得名。反顧：回頭看。欸：歎息。緒風：餘風。此篇寫於初春，因此秋冬之時的寒風猶存。步餘馬：放開韁繩讓馬隨意走動。山皋：山邊。邸：旅舍，引申為停留。方林：地名。舲船：有窗戶的小船。上：溯流而上。沅：沅水。齊：同時並舉。吳榜：吳即俁，大的意思；榜即槳；吳榜即大槳。一說吳即《詩經》“不吳不敖”之吳，喧嘩的意思。汰：水波。容與：行進緩慢的樣子。淹：停留。回水：回旋的水流。疑滯：凝滯，停留不動。枉渚：地名，在今湖南省常德市南。辰陽：地名，在今湖南省辰溪。僻遠：偏僻荒遠的地方，指放逐地。漵浦：地名，在今湖南省漵浦縣。儃徊：徘徊不前，無所適從。如：往。杳：昏暗。冥冥：昏暗。狖：一種黑色的長尾猿。霰：小冰粒。霏霏：雨雪或煙雲很盛的樣子。承：連。宇：天空；一說指屋簷。
接輿髡首兮，
桑扈臝行。
忠不必用兮，
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
比幹菹醢。
與前世而皆然兮，
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餘將董道而不豫兮，
固將重昏而終身！
【譯文】
接輿剔光頭發，
桑扈赤身而行。
忠誠不一定受重用，
賢良不一定有保證。
伍子胥遭到災殃，
比幹被剁成了肉醬。
自古以來都是這樣，
我又何必怨恨今天的人！
我將堅持正道毫不猶豫，
所以重重磨難將伴我終身。
【注釋】
接輿：春秋時楚國人，佯狂隱逸，即“楚狂”。《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髡：剃發，本是古代的一種刑法，接輿是憤世佯狂，自殘身體頭發。桑扈：古代另一位佯狂隱逸的人，即《莊子·大宗師》中的“子桑戶”。臝：“裸”的假借字，赤身露體。以：用。伍子：伍員，字子胥，吳國賢臣，曾助夫差滅越，但是後來屢諫夫差不聽，反而被賜死。逢殃：遭遇災禍，指被賜死。比幹：殷紂時賢臣，因屢諫商紂被殘殺，“剖其心而觀”。菹醢：：把人剁成肉醬。與：通“舉”，全部。董道：正道；董，理。豫：猶豫。重昏：“昏”與“閔”義通，憂患；重閔即一再遭受憂患的意思。
亂曰：
鸞鳥鳳皇，
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
巢堂壇兮。
露申辛夷，
死林薄兮。
腥臊並禦，
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
時不當兮。
懷信侘傺，
忽乎吾將行兮！
尾聲：
鸞鳥和鳳凰，
一日日飛遠。
燕雀與烏鴉，
築巢在廟堂。
露申和辛夷，
死在樹林邊。
腥臊都任用，
芳芬難近前。
陰陽換了位，
我生不逢辰。
滿懷忠誠心惆悵，
我將急急走他鄉。
【注釋】
鸞鳥：傳說中的神鳥。鳳皇：祥瑞之鳥，比喻賢臣。燕雀烏鵲：四種小鳥，比喻沒有大誌的小人。巢：築巢，居住。堂壇：比喻朝廷。露申：一說即瑞香花，亦名露甲；一說即申椒，狀若繁露，故名。辛夷：香木名，北方叫木筆，南方叫望春。兩種植物都比喻賢人。林薄：草木叢雜之地。腥臊：惡臭氣。禦：用。薄：靠近。易位：變換位置。懷信：懷抱誠信。
哀郢
《哀郢》即篇中“哀故都之日遠”的意思。郢是楚都，也是故國的象征。此篇的創作時間，古今研究有較大歧義。有人認為作於秦將白起攻陷郢都、楚東徙陳地之時。此說影響很大。今人薑亮夫《楚辭今繹講錄》提出，楚莊王之後莊曾於楚懷王末年發動了一場類似軍事政變的造反，把郢都搞得很殘破，導致民眾的流離失所。《哀郢》之“哀”，正由此而發。這一說法也頗受學者注意。作品中交織著對故國的難以割舍的愛戀，對民生的關懷和個人不幸遭遇的歎息，是一篇感人至深的作品。
皇天之不純命兮，
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
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
遵江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
甲之鼂吾以行。
發郢都而去閭兮，
荒忽其焉極？
楫齊揚以容與兮，
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
涕淫淫其若霰。
過夏首而西浮兮，
顧龍門而不見。
心嬋媛而傷懷兮，
眇不知其所蹠。
順風波以從流兮，
焉洋洋而為客。
淩陽侯之氾濫兮，
忽翱翔之焉薄？
心結而不解兮，
思蹇產而不釋。
將運舟而下浮兮，
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
今逍遙而來東。
【譯文】
皇天你變化命運真無常，
為什麼讓百姓震蕩受災殃！
人民骨肉失散不團聚，
正當仲春二月遷徙向東方。
離開故鄉投奔遠地，
沿著長江夏水去逃亡。
出了國都城門悲痛縈懷，
甲日的早晨我開始遠行。
從郢都出發離開故裏，
天高地遠何處是家鄉？
眾槳齊舉啊船徘徊，
哀傷的是再也見不到君王。
遙望郢都高大梓樹長歎息，
淚水撲簌簌落下雪糝一樣。
經過了夏口向西行，
想再看郢都城門卻看不見。
心中纏綿留戀萬分傷感，
路邈邈啊舉步不知足所踐。
順風隨流任意漂，
不知做客何方前途渺茫。
乘著陵陽濤神掀起的大波，
飛鳥般隨風飄蕩何處可停泊。
心中牽掛思念放不下，
思緒憂愁鬱結解不脫。
行船隻順江向下浮，
先過洞庭再入江。
從此離開世代居住地，
徘徊不定來東方漂蕩。
【注釋】
純：常。百姓：古代貴族有姓，所以百姓指貴族，在此指國人。震：震動。愆：差錯，此處有受罪的意思。民：民眾。方：當，正值。仲春：農曆二月。去：離開。故鄉：一本作“故都”。指郢都。就：前往，到。遵：沿著。江：長江。夏：夏水。國門：國都的城門。軫懷：沉痛地懷念。軫，悲痛。甲之鼂：甲日的早晨。鼂，字通“朝”。發郢都：從郢都出發。去閭：離開故鄉。閭，裏巷的大門，這裏指故裏。荒忽：遙遠無邊。楫：槳。容與：徘徊不進。長楸：高大的梓樹，這裏指的是郢都的梓樹，高大喬木代表故鄉。淫淫：形容眼淚很多的樣子。霰：雪粒。夏首：夏口，即夏水口，指今漢口。一說漢口距郢都過遠，當指江陵東二十五裏之夏口（今湖北沙市），此地距郢都不遠，所以才有“顧龍門”之句。西浮：向西漂浮，前言沿江夏向東走，此句卻說“西浮”，欲多看幾眼故都而暫回其舟，與前文“容與”正相應。一說“浮”古與“背”音同義通，西浮即西背，即背對西方向東而行的意思。顧：回頭。龍門：指郢都的東門。眇：通“渺”，遼遠的樣子。蹠：踏，落腳。焉：於是。洋洋：飄泊不定的樣子。客：漂泊他鄉的人。淩：乘著。陽侯：波濤之神的名字，這裏指波浪，傳說淩陽國侯溺水而亡，成為水神，據說他能掀起巨大的波浪。天星觀楚簡（160）有“溺於大波一牂”句，可知楚人是祭祀波浪之神的。氾濫：大水漫溢橫流的樣子。氾，即“泛”之異體字。薄：靠近。結：心打了結，形容牽掛思念。蹇產：連綿字，曲折，形容心情憂鬱。運舟：行船。下浮：順江東下。上洞庭而下江：上有洞庭下有大江。洞庭湖下流入長江，故詩人言此。終古之所居：世代居住的地方。終古，長久，自古以來。逍遙：飄蕩。
羌靈魂之欲歸兮，
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
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
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
悲江介之遺風。
當陵陽之焉至兮，
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為丘兮，
孰兩東門之可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
憂與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遼遠兮，
江與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
至今九年而不複。
慘鬱鬱而不通兮，
蹇侘傺而含慼。
【譯文】
靈魂念故國啊，
沒有一刻忘回返。
背離夏口心念西方的郢，
哀傷的是故都一天比一天遠。
登上江邊大堤遠眺望，
聊以寬慰這憂傷的心腸。
看著和平安樂的國土令人哀，
沿江古風猶存讓人悲心懷。
乘陵侯巨浪不知哪裏為終點，
大水茫茫南行何處是盡端？
誰曾想宮室廣廈成廢墟，
有誰知郢都東門雜草萋。
心中不悅長時間，
憂思愁苦剪不斷。
思念郢路途遙，
長江夏水難渡過。
倉皇離鄉讓人難相信，
到如今已九年不歸在漂泊。
悲慘鬱悶梗塞不通，
困苦失意滿心悲痛！
【注釋】
羌：發語詞。須臾：片刻。反：即返。背：離開，背離。夏浦：即上文之夏口。西思：麵向西方思念故都。大墳：指江堤。舒：舒展，排遣。州土：指楚國，尤其是郢都周圍陷落的地區。平樂：升平安樂。江介：江邊，指屈原飄流所經過的沿江兩岸地區。遺風：古代遺留下來的質樸的風氣。當：乘。陵陽：即前麵所說的陵陽侯，指大波浪。淼：水麵寬廣，一望無際的樣子。如：去，往。曾：簡直。夏：通廈，大屋，這裏指楚國的宮殿。丘：這裏指廢墟。兩東門：郢都的城門，即前麵說的龍門。蕪：荒草叢生的樣子。怡：愉快。郢路：回郢都的道路。涉：趟水過河。忽若：忽然；若，然。去：離開，指被流放。不信：難以相信。九年：多年。九，虛數，表示多。一說為“終”的通假字。複，回。慘鬱鬱：憂鬱壓抑的樣子。通：傳達。蹇：困苦，不順利。侘傺：失意的樣子。慼：憂愁，悲哀。
外承歡之汋約兮，
諶荏弱而難持。
忠湛湛而願進兮，
妒被離而鄣之。
堯舜之抗行兮，
瞭杳杳而薄天。
眾讒人之嫉妒兮，
被以不慈之偽名。
憎慍之修美兮，
好夫人之忼慨。
眾踥蹀而日進兮，
美超遠而逾邁。
【譯文】
外表阿諛討好太柔媚，
骨子裏意誌軟弱不承重。
忠心厚厚希望效忠，
妒意紛雜閉塞不通。
堯舜高標他們的德行，
光芒閃耀直達雲天。
眾多讒佞小人嫉妒生，
竟給加上不慈的惡名。
憎恨忠誠者的真正美好，
竟喜好讒佞之輩激昂假表演。
小人得勢一步步升遷，
美德卻是越來越疏遠。
【注釋】
外：外表，表麵上。承歡：因討好而受寵。汋約：也寫作綽約。諶：確實，實在。荏弱：軟弱。難持：難以依賴，靠不住。持，通“恃”。湛湛：濃厚的樣子。進：進用。被離：眾多而雜亂的樣子；被，同“披”。鄣：通“障”，阻塞，壅蔽。抗：通“亢”，高尚。瞭：本指目光明亮，此處是有光輝的意思。杳杳：高遠的樣子。被：加。不慈：指父母對子女不夠慈愛。堯把帝位傳給了舜，舜也因為自己的兒子商均不賢而把帝位傳給了禹，有人認為堯舜沒有把帝位傳給兒子，是對兒子不慈。憎：憎惡。慍：忠心耿耿的樣子。修：美好。好：喜歡。夫人：那些人，即前麵說的“讒人”。忼慨：情緒激昂。踥蹀：小步快走的樣子，形容讒人的競相鑽營。進：上升。美：君子賢臣。逾：越發，更加。邁：離去。
亂曰：
曼餘目以流觀兮，
冀壹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
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
何日夜而忘之？
【譯文】
尾聲：
縱目四下遠眺望啊，
一次返國又要到何年？
鳥飛還要返回舊樹林，
狐狸死也頭朝著土丘山。
本不是我有罪才遭到放逐，
白天黑夜我又何時不思念！
【注釋】
曼目：放眼；曼，拉長。流觀：四下眺望。冀：希望。壹反：回去一趟。首丘：頭向著山丘，據說狐狸死的時候一定朝向它生長的山丘。這兩句比喻對故鄉的懷念。之：指故鄉郢都。
抽思
《抽思》之名，取篇中“少歌”之“與美人抽怨兮”一句的意思。本篇有“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的句子，可知屈原在被迫離開郢都後，曾一度到達過漢北地區並寫作此篇，一般認為是楚懷王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