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文】
追惜往日曾受王的信任，
奉命起草詔書整飭國政。
高揚先君功業光照下民，
明確法度使之分明。
國家富強法製完善，
政務交托忠臣君主就可嬉戲。
勤勉從政用心勞苦，
偶有過失君主也能寬恕。
持心淳厚辦事無疏漏，
不想竟遭奸讒小人妒。
君心含怒對待臣子，
是非黑白不分清楚。
小人蒙蔽君王視聽，
虛言蠱惑來把君欺。
君不驗證更不核實，
毫不思量就讓我遠離。
聽信汙濁的讒言諛語，
還大發脾氣將我指責。
為什麼忠貞本無罪，
竟受離間又遭罪過？
光景的如期也不如我的誠信，
身處幽隱我也全有忠誠美德！
【注釋】
曾信：曾經信任，據《史記·屈原列傳》，楚懷王一度曾十分信任屈原。詔：起草詔書。昭時：使國家政治昭明。時，一本作詩，即創立國家祭祀的詩樂，或指《九歌》。奉：遵循。先功：先皇的功業。嫌疑：是非正誤不清之處。屬：托付。貞臣：堅貞的忠臣，這裏是屈原自指。娭：同“嬉”，遊戲。秘密：與黽勉一樣為連綿詞，勤勞努力。載心：用心。弗治：不治罪。純庬：淳樸敦厚。不泄：沒有疏漏。清澈：辨明。然否：可否。蔽晦：蒙蔽。虛：空話。參驗：審核驗證。考實：考察實際。遠遷：放逐。讒諛：讒言和討好奉承的話。盛氣誌：大發脾氣。過：動詞，責備。被：遭受。離謗：離間和毀謗。見尤：被指責。漸：愧。景：通“影”，暗處。光景即明與暗，一天的明暗如期到來，是誠信的表現。這句是說自己的誠信比光景的如期變化還要可靠。備：具備，指誠信。
臨沅湘之玄淵兮，
遂自忍而沉流。
卒沒身而絕名兮，
惜壅君之不昭。
君無度而弗察兮，
使芳草為藪幽。
焉舒情而抽信兮，
恬死亡而不聊。
獨鄣壅而弊隱兮，
使貞臣為無由。
聞百裏之為虜兮，
伊尹烹於庖廚。
呂望屠於朝歌兮，
寧戚歌而飯牛。
不逢湯武與桓繆兮，
世孰雲而知之。
吳信讒而弗味兮，
子胥死而後憂。
介子忠而立枯兮，
文君寤而追求。
【譯文】
對著沅湘幽暗深淵，
就要忍心自沉江潭。
個人最終不過身名俱沒，
隻可惜被蒙蔽君王不了然。
君王沒有準則也不體察實際，
致使芳草被沼澤幽蔽。
因而抒發衷情展示精誠，
我將坦然赴死決不偷生！
正是小人的蒙蔽阻塞，
使忠貞之臣無路可行。
聽說百裏奚做過俘虜，
伊尹曾在廚房烹煮。
呂望在朝歌為屠戶，
寧戚一邊歌吟一邊喂牛。
如不是遇到湯、武和桓、穆，
他們的賢能當世有誰知？
夫差信讒言不辨忠奸，
伍子胥死後吳國就遭大難。
介之推忠貞抱樹被燒焦，
文公這才醒悟去尋找。
【注釋】
玄淵：深淵。遂：就。忍：忍心。卒：最終。沒身：指沉江。壅：蒙蔽。度：準則。藪：草木茂盛的低濕之地。焉：於是。舒：抒發。抽：抽出，引申為展示。恬：坦然。聊：無聊，苟且偷生。無由：無路。百裏：即百裏奚，春秋時虞國大夫，被晉國所俘，作為陪嫁到秦，中途逃亡楚國，秦穆公聽說他是個賢士，就用五張羊皮將他贖回並任命為大夫。伊尹：輔佐商湯滅夏的賢臣。烹於庖廚：伊尹曾經作為成湯的小臣，負責烹飪。呂望：見《離騷》“呂望鼓刀兮”句注。寧戚：見《離騷》“寧戚之謳歌兮”句注。繆：秦穆公；“繆”同“穆”。吳：吳王夫差。味：分辨食物的味道，比喻辨明是非。子胥：即伍子胥。憂：災難，指後來吳國為越國所滅。介子：介之推。春秋時晉國人。他跟隨晉公子重耳外出流亡，據說途中缺乏食物，介之推割腿上的肉給重耳吃。重耳回國繼位為君，獎賞隨他流亡的人，卻忘記介之推。介之推就跑到綿山隱居起來。晉文公去請介之推，介之推不出，文公就燒山以迫使他出來，結果介之推抱樹燒死。立枯：指介之推抱樹燒死之事。文君：重耳死後諡號文公，故稱。寤：通“悟”，醒悟。
封介山而為之禁兮，
報大德之優遊。
思久故之親身兮，
因縞素而哭之。
或忠信而死節兮，
或謾而不疑。
弗省察而按實兮，
聽讒人之虛辭。
芳與澤其雜糅兮，
孰申旦而別之？
何芳草之早夭兮，
微霜降而下戒。
諒聰不明而蔽壅兮，
使讒諛而日得。
自前世之嫉賢兮，
謂蕙若其不可佩。
妒佳冶之芬芳兮，
嫫母姣而自好。
雖有西施之美容兮，
讒妒入以自代。
願陳情以白行兮，
得罪過之不意。
情冤見之日明兮，
如列宿之錯置。
【譯文】
封了介山作禁地，
報答介之推恩澤無比。
想起介之推是自己親近舊故，
晉文公身著縞素為之慟哭。
有人忠貞誠信守節死，
有人欺詐從不猶豫。
既不體察也不核實，
聽信讒人虛假言辭。
芳香和腐臭混雜在一起，
又有誰能辨分明？
為什麼芳草早早就夭亡，
隻為微霜降時沒有作預防。
誠因君主視聽被蒙蔽，
使讒諛小人日益得勢力。
自古以來嫉賢之人，
都說香草和杜若不可佩。
妒嫉美人的芬芳，
醜陋嫫母弄姿耍嫵媚。
就是有西施的容貌，
讒妒婦也要把她取代。
願得陳情表白行為，
獲罪實在出意外。
冤情如同天日分明，
又如星辰那樣錯落明白。
【注釋】
優遊：恩德寬厚的樣子。一說，遲緩。久故：故舊。親身：身邊的親隨之人。縞素：白色，指古代的喪服。介之推死後，晉文公穿了喪服去哭祭他。謾：通“誕謾”，欺詐。按實：核實。申旦：分明。夭：夭折。戒：戒備。微霜初降預示寒冬將至，喻讒言初起時應當警惕。諒：誠然。聰：聽力。日得：日益得逞。自前世：自古以來。蕙若：蕙和杜若，都是香草。佳冶：美好豔麗，指代美人。嫫母：醜婦名，傳說為黃帝的妃子。姣：美好，此處指嫫母弄姿作態的樣子。自好：自以為很美。西施：春秋時越國美女，吳滅越，越王勾踐將她進獻給夫差。自代：即代自，取代自己。白：表白。情冤：衷情和冤屈。見：同“現”。日明：日益顯明。列宿：天上的眾星宿。古時根據方位將天上眾星劃分為二十八宿。錯置：措置。
乘騏驥而馳騁兮，
無轡銜而自載；
乘氾泭以下流兮，
無舟楫而自備。
背法度而心治兮，
辟與此其無異。
寧溘死而流亡兮，
恐禍殃之有再。
不畢辭而赴淵兮，
惜壅君之不識。
【譯文】
乘著駿馬去馳騁，
卻沒有轡銜任行；
泛筏順水往下流，
沒有船槳隨漂遊；
違背法度私意治國家；
即如無轡，氾一般危險全無差。
願突然死去隨流亡，
唯恐國家再有大禍殃。
我不能把話說完就投深淵，
隻是可惜被壅蔽的君王不明。
【注釋】
轡：韁繩。銜：馬嚼子。自載：指馬沒有約束而任意行走。泭：同“桴”，小木筏。下流：順流而下。備：通“服”，自服即任舟自行。背：違背。心治：以私心治理。辟：譬，比如。溘死：突然死去。禍殃：指楚亡國之禍。畢辭：把話說完。赴淵：投水自盡。壅君：被壅塞了的君王。不識：不知道國家麵臨危險。
橘頌
《橘頌》，讚美橘樹以托物言誌的作品。橘樹的幼壯及其生長南國，深固難徙的品，是詩篇公頌揚的重點，洋溢著沈重的邦國情感（這一點在土風朝暮楚的戰國尤為難得）以及對年輕生命無限美好前景的謳歌。全篇用思純淨，詞彩絢爛，應為詩人早期的創作，對後來詠物詩寫作影響深遠。
後皇嘉樹，
橘徠服兮。
受命不遷，
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
更壹誌兮。
綠葉素榮，
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
圓果摶兮。
青黃雜糅，
文章爛兮。
精色內白，
類可任兮。
紛縕宜修，
姱而不醜兮。
【譯文】
皇天後土孕育佳樹，
橘樹生來適應水土。
受命於天不可遷徙，
生長在這南楚國度。
根深蒂固難以移植，
心意凝定誌向專一。
綠色葉子白色花朵，
繁盛紛披惹人憐惜。
層層樹枝銳利帶刺，
果實生得滾滾圓圓。
有青有黃長在一起，
花紋斑駁顏色絢爛。
色彩鮮豔果肉清白，
類如君子能挑重擔。
花團錦簇風姿秀，
渾身美麗無半點醜！
【注釋】
後：後土。皇：皇天。嘉：美好的。徠：來。服：習慣，適應。受命：秉受自然的生命，即秉性。不遷：不能遷移。南國：南方。深固：根深蒂固。難徙：難以遷徙。壹誌：誌向專一。素榮：白花。紛：繁茂的樣子。曾：同“層”，層層。剡：尖銳。棘：刺。圓果：指橘子。摶：圓形的。青黃：橘子熟時，顏色由青變黃。雜糅：指將熟的果子和已熟的果子顏色間雜。文章：指橘子花紋。爛：燦爛。精色：鮮明的顏色。內白：內裏潔白。類：類別，屬於。可任：可以承擔重任。紛縕：花團錦簇的樣子。宜修：美好。姱：美好。
嗟爾幼誌，
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
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
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
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
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
參天地兮。
願歲並謝，
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
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
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
置以為像兮。
【譯文】
歎你幼年有大誌，
實在出眾不凡庸。
獨立挺拔不從俗，
豈不是大大的可喜！
根深堅定難移植，
胸懷寬廣不外求。
清醒獨立大地上，
勁枝橫展絕不媚俗。
固守信念行為謹慎，
永遠不會有什麼失誤。
保持美德無私心，
獨立不依參天地。
願長命百歲永不謝，
與你結友永無期。
質佳德淑絕不驕逸，
枝幹正直又有文理。
年紀雖然小，
可以做師長。
品行如伯夷，
種在身邊作榜樣！
【注釋】
嗟：感歎詞。爾：指橘樹。幼誌：幼時的誌向。異：不同一般。廓：心胸曠遠而無所牽累。無求：無所求。蘇世獨立：清醒地獨立於世上。蘇，清醒。橫：橫絕，指特立獨行的性格。不流：不隨波逐流。閉心：固守其心不受外界影響。與“自慎”同義。終不失過：始終沒有過錯。秉德：持有德操。參天地：與天地並立為三。參，三。歲：年歲。並：疑為“不”之誤。謝：凋零。與長友：與橘樹長久為友。淑：善。離：通“麗”。不淫：不亂，不惑。梗：正直，指橘子的枝幹。理：紋理。少：與前文“幼”同義。指橘子初生之時。可師長：猶言可效法。行：品行。比伯夷：可與伯夷相比。伯夷，殷末孤竹君的長子，因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成為誌氣的象征。置：植，立。像：表率，榜樣。
悲回風
《悲回風》，詩人自殺前作品。詩篇登高俯遠，即景抒懷，情緒激蕩。既表達了投江的念頭，又對死的作用有所懷疑，心緒茫茫。題目也是取開篇頭三字。
悲回風之搖蕙兮，
心冤結而內傷。
物有微而隕性兮，
聲有隱而先倡。
夫何彭鹹之造思兮，
暨誌介而不忘！
萬變其情豈可蓋兮，
孰虛偽之可長！
鳥獸鳴以號群兮，
草苴比而不芳。
魚葺鱗以自別兮，
蛟龍隱其文章。
故荼薺不同畝兮，
蘭茝幽而獨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
更統世而自貺。
眇遠誌之所及兮，
憐浮雲之相羊。
介眇誌之所惑兮，
竊賦詩之所明。
【譯文】
悲涼啊旋風搖動著蕙草，
內心抑鬱充滿憂傷。
物有因微小而喪性命，
聲有因其微隱而首先鳴響。
為何對彭鹹那麼追慕，
他的誌堅使人永遠不能忘。
情況萬變真情豈能掩，
虛偽的情感怎麼能久長。
鳥獸因失群而相互鳴叫，
雜草混聚再多也不芳香。
魚兒靠堆積鱗片顯示自己。
蛟龍卻將它的光彩隱藏。
固而甜菜和苦菜不能同田畝，
香蘭在深穀裏也暗吐幽香。
隻有賢人永遠美好，
經曆不同世代也能顯揚。
心誌所及如此高邈，
就像那白雲在空中徜徉。
耿介的遠誌遭人疑惑，
私下賦詩表明衷腸。
【注釋】
回風：旋風。搖蕙：搖動蕙草。冤結：怨恨鬱結。有微：微弱。有，形容詞詞頭。隕：落。性：通“生”，生機。聲：秋風之聲。有隱：隱約，指聲音低。倡：同“唱”，先倡，始發之歌。造思：追思。暨：及。誌介：誌向堅定。萬變：指屈原自己所受坎坷遭遇。蓋：掩藏。號群：呼群。草苴：雜草。比：挨在一起。葺：累積排比。自別：自以為有別於旁類，即自我誇耀的意思。隱：隱藏。文章：文采，即龍鱗的花紋。荼：苦菜。薺：甜菜。蘭：香蘭。茝：白芷，也是一種香草。佳人：喻君子，屈原自比。永都：永遠美好。都，嫻雅。更：經曆。統：古人稱一個朝代為一統。統世即世世代代。貺：同“況”，“皇”的假借字，光大的意思。這句是說自己將永遠以美德自許。眇：通“渺”，遙遠。眇遠誌：高遠的誌向。相羊：同“徜徉”，飄遊。介：耿介。眇誌：深微的意誌。所惑：不被理解。竊：私下。謙詞。
惟佳人之獨懷兮，
折若椒以自處。
曾歔欷之嗟嗟兮，
獨隱伏而思慮。
涕泣交而淒淒兮，
思不眠以至曙。
終長夜之曼曼兮，
掩此哀而不去。
寤從容以周流兮，
聊逍遙以自恃。
傷太息之湣憐兮，
氣於邑而不可止。
思心以為兮，
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隨飄風之所仍。
存髣髴而不見兮，
心踴躍其若湯。
撫珮衽以案誌兮，
超惘惘而遂行。
歲曶曶其若頹兮，
時亦冉冉而將至。
蘅槁而節離兮，
芳以歇而不比。
憐思心之不可懲兮，
證此言之不可聊。
寧逝死而流亡兮，
不忍為此之常愁。
孤子唫而抆淚兮，
放子出而不還。
孰能思而不隱兮，
昭彭鹹之所聞。
【譯文】
隻有佳人胸懷獨特，
折取香木芳草來自處。
欷噓不斷聲聲歎，
孤獨隱居重重憂。
涕淚交流心淒慘，
愁思不眠星河曙。
夜色悠長無盡頭，
揮之不去是憂愁。
醒來四處去周遊，
從容逍遙聊自寬。
心兒悲傷獨自傷，
氣積於心不可散。
纏繞思緒織佩帶，
編結愁苦作胸衫。
折下若木遮陽光，
隨它飄風吹我到哪邊。
眼前模糊什麼都看不清，
心兒滾蕩沸水湧。
撫摩玉佩衣襟來安心，
悵惘失意漫自行。
歲月匆匆向西倒，
生命漸漸接近老。
蘅枯萎莖節都脫落，
芳華凋零香氣全散飄。
可憐我忠貞思心不可改，
以上自解之言都是無聊賴。
寧願突然死去魂飄蕩，
也不願再忍受這無盡的悲哀。
孤兒呻吟擦不盡淚，
棄子流離永不能回故鄉。
想到這些誰不痛苦啊，
我願使彭鹹的法度再度昭彰。
【注釋】
佳人：屈原自喻。獨懷：與眾不同。若椒：杜若和申椒，都是香草。嗟嗟：歎氣聲。涕泣交：鼻涕眼淚交流不止。曙：天明。掩：抑製。不去：擺脫不開。寤：覺醒。湣憐：即憐湣，哀憐。於邑：即鬱悒，苦悶。糺：同“糾”，紐結。膺：本義為胸。這裏指貼胸的內衣。若木：神話中的樹木。仍：到達，即風吹到的地方。髣髴：恍惚。踴躍：跳動。湯：沸水。珮：玉佩。衽：衣襟。案誌：按捺心誌。超：“怊”之借字，惆悵，若有所失。惘惘：失意的樣子。曶曶：忽忽。頹：沒落。冉冉：漸漸。、蘅：都是香草。節離：因枯萎而草節分離。以：通“已”，停止。歇：消散。比：聚集。憐：自憐。懲：製止。此言：指上文“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之所仍”等話。不可聊：不可依賴，不可信賴。逝死：死去。流亡：讓靈魂漂流。之：而。孤子：屈原自指。唫：“吟”的古體字。抆：擦拭，揩。放子：被放逐的人，也是屈原自指。隱：悲痛。聞：名聲。此句意為要“依彭鹹之遺則”。
登石巒以遠望兮，
路眇眇之默默。
入景響之無應兮，
聞省想而不可得。
愁鬱鬱之無快兮，
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羈而不形兮，
氣繚轉而自締。
穆眇眇之無垠兮，
莽芒芒之無儀。
聲有隱而相感兮，
物有純而不可為。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
縹綿綿之不可紆。
愁悄悄之常悲兮，
翩冥冥之不可娛。
淩大波而流風兮，
托彭鹹之所居。
【譯文】
登上山巒望遠方，
道路渺茫又寂寞。
沒有影子也無回聲，
耳聞心想無所得。
憂愁鬱鬱不快樂，
身居憂戚不能脫。
心被束縛不能解，
怨氣繚繞自糾結。
天地渺渺放眼無邊際，
四處蒼茫萬物無形跡。
聲響微弱萬物都有感應，
品性純一本來就孤單。
道路漫長得無法去丈量，
縹緲綿延迂回多曲彎。
愁思悄悄長懷悲哀，
幽暗中疾飛心如何歡喜？
乘大波浪隨風去，
靈魂依托在彭鹹所居。
【注釋】
石巒：石山。眇眇：遼遠。默默：靜寂。景響之無應：景同“影”。有影就有形，有響就有應，影響無應，指環境極為沉寂。聞：耳聽。省：省察。想：冥想。這句是說耳聞目見心想都不可得見楚國。居：居留。戚戚：憂愁。羈：韁繩，此處引申為束縛。形：字當從一本作“開”，指心氣鬱結不能打開。締：結，鬱結。穆：靜。眇眇：深遠貌。無垠：無邊無際。莽：蒼茫。芒芒：同“茫茫”，空曠的樣子。無儀：無影無形。感：感應。不可為：與上一句“相感”相對，指有些品格純正的事物是容易處境孤單的。詩人以此表現自己孤立無依的現狀。藐：通“邈”，遙遠。蔓蔓，通“漫漫”。不可量：無法估計。縹：縹緲。紆：同“迂”，迂回。悄悄：憂愁的樣子。翩：疾飛。冥冥：幽暗。淩：乘。流風：隨風漂流。托：依托。此句指要效法彭鹹投水而死。
上高岩之峭岸兮，
處雌蜺之標顛。
據青冥而攄虹兮，
遂儵忽而捫天。
吸湛露之浮源兮，
漱凝霜之雰雰。
依風穴以自息兮，
忽傾寤以嬋媛。
馮昆侖以瞰霧兮，
隱山以清江。
憚湧湍之礚礚兮，
聽波聲之洶洶。
紛容容之無經兮，
罔芒芒之無紀。
軋洋洋之無從兮，
馳委移之焉止。
漂翻翻其上下兮，
翼遙遙其左右。
氾潏潏其前後兮，
伴張弛之信期。
觀炎氣之相仍兮，
窺煙液之所積。
悲霜雪之俱下兮，
聽潮水之相擊。
借光景以往來兮，
施黃棘之枉策。
求介子之所存兮，
見伯夷之放跡。
心調度而弗去兮，
刻著誌之無適。
【譯文】
登上陡峭高山頂，
身居霓虹最上端。
背靠蒼穹將彩虹攬，
刹那間高舉手兒撫摩天。
吸吮著濃鬱清涼的甘露，
又把冰涼的濃霜來漱含。
依著風穴來休息，
忽然醒來憂纏綿。
憑依昆侖俯視霧氣，
依著岷山俯瞰長江清漣漣。
急流巨石相撞嘩嘩令人驚，
洶湧波濤讓人心膽寒。
大水橫流泛濫湧動無條理，
白茫茫一片紛紛又混亂。
濁浪滔滔不知從何而來，
奔馳蔓延到哪裏才是終點。
澎湃翻騰上下滾，
江水疾流時左時右洶洶蕩。
波濤奔湧後浪推前浪，
時快時慢伴著潮汐時落漲。
眼見夏日水汽在蒸騰，
又眼見煙水積累層層生。
悲歎寒霜雨雪一齊降，
傾聽潮水撞擊轟隆響。
馳騁往來賴有日月時間，
揚起黃棘彎曲的馬鞭。
尋訪介之推存身之地，
拜見伯夷隱居遺跡。
調適心緒故國還是不忍別，
守誌不移才是我不變的氣節。
【注釋】
高岩：高山。峭岸：陡峭的山峰。雌蜺：虹的一種，色較淡，也叫副虹。標顛：頂點。青冥：青天。攄：舒展，布開。儵忽：迅速。捫：摸。湛露：清涼的露，一說為濃厚的露。浮源：當作浮浮，形容露水濃厚的樣子。漱：漱口。凝霜：濃霜。雰雰：凝霜濃重的樣子。風穴：古代神話中風的聚集地，在昆侖山上。傾寤：轉身醒過來。嬋媛：情思纏綿。馮：同“憑”，依傍。瞰：俯視。隱：依。山：即岷山，為岷江的發源地，古人認為岷江是長江正源。清江：指長江。湧湍：急流。礚礚：水石相擊聲。洶洶：洶湧的聲音。容容：即溶溶，紛亂的樣子。無經：與下句的“無紀”相對，都是沒有規則的意思，形容水勢的翻騰洶湧無固定樣態。罔：通“惘”，迷惑。芒芒：即茫茫。軋：波濤相互傾軋。洋洋：形容盛大的水勢。無從：汗漫。馳：奔騰。委移：同“逶迤”，形容水流的漫長彎曲。漂：同“飄”。翼：疾走。遙遙：猶搖搖，不定的樣子。此句寫波濤起伏不止，左右奔騰的狀態。氾：同“泛”，泛濫。潏潏：水湧出的樣子。伴：通“判”，判別。張弛：指潮水漲落。信期：潮水漲落的周期。炎氣：夏季鬱蒸之氣。相仍：相牽連。煙液：地氣上升凝結的水液。光景：日光月影。施：用。黃棘：神話中的木名，帶刺。一說，黃棘為楚地名，楚懷王二十五年曾在這裏與秦昭王盟約，自此楚國外交陷入被動。枉：彎曲。策：鞭子。一說，枉策指楚懷王錯誤的外交國策。介子：即介之推。所存：隱居之處。放跡：隱居的遺跡。調度：調適心情。刻著誌：意誌堅決。無適：別無所從，這句是說念念不忘介之推和伯夷等人的氣節。
曰：
吾怨往昔之所冀兮，
悼來者之悐悐。
浮江淮而入海兮，
從子胥而自適。
望大河之洲渚兮，
悲申徒之抗跡。
驟諫君而不聽兮，
重任石之何益！
心結而不解兮，
思蹇產而不釋。
【譯文】
尾聲：
我怨恨已往的希望成空，
哀歎未來是那樣遙遠。
還是隨江淮流入大海吧，
追隨伍子胥才遂我願。
遙望河中大大小小的沙州，
痛悼申徒狄投水的高行。
屢次進諫君主不聽，
抱著大石自沉又有什麼用？
心中愁思鬱結無法解開，
悲傷鬱塞讓我不能寬懷。
【注釋】
曰：“亂曰”的省略。冀：希望。悼：傷感。悐悐：同“逖逖”，遙遠的樣子。浮江淮而入海：指投水自盡。子胥：伍子胥，賢臣，傳說伍子胥被迫自殺後，吳王夫差命人將他的屍體投入江中。子胥的靈氣化為怨氣，勢若奔馬，歸於大海。屈原作品中數次提到伍子胥的死亡方式。自適：順適自己的心意。大河：黃河。洲渚：水中的沙洲。申徒：申徒狄。殷代之賢臣，因屢次進諫紂王不聽，抱石投水而死。抗跡：高尚的行為。驟：屢次。重任石：一本作“任重石”。任，抱。這一句顯示了詩人自殺之前內心的矛盾。結：打了結，指愁思鬱結。蹇產：糾結。不釋：不能釋放。這兩句又見於《哀郢》，或該篇文字錯簡至此。
【評析】
《九章》在內容及一些句子和用詞上，都與《離騷》有著高度相似。但也有重要不同。首先在流放期間詩人的行蹤上，就比《離騷》要表現得多，如詩人曾到過漢北，到過漵浦等，曾經隨著郢都的破沒而流亡等等，就都是《離騷》沒有的。而且，《惜誦》言詩人“貧賤”，表明屈原這位“楚國同姓”實際與王室血緣關係頗為疏遠，這也是屈原其他篇章所沒有的。對研究詩人生平，這些無疑都是很重要的。其次是藝術上。與《離騷》一樣，《九章》中也多有香草美人、曆史、神話等各種的意象，但是，在抒情手法上又有新變，且具開創意義。其一，濃鬱的即景抒情，如《涉江》“入漵浦餘儃徊兮”以下八行對周圍景物的描述，又如《悲回風》“登石巒以遠望”一段所展現的詩人眼中之孤寂景象，都是融情入景的手法。以前《詩經》也有，但如此濃烈的抒情還是空前的。其二，在修辭言情上，也多有新巧之喻，如《思美人》中“寄言浮雲”、“歸鳥致辭”想以浮雲、飛鳥傳遞消息，以及《悲回風》中“思心以為兮，編愁苦以為膺”的化虛為實的想象，是一個創造，是言情方式的新突破。其三，一些篇章四言的使用，如《抽思》《懷沙》和《思美人》中“亂曰”部分的上句四言，下句三言加一虛詞“兮”的句法，形成了一種情急哀切的調子，很富表現力。說到四言，不能不談一下《橘頌》。此詩吟詠生長南國的橘樹，先從橘樹生長之地說起，讚美其受命不遷的堅定品格；之後順次歎美其花葉枝果；繼而讚橘樹幼苗以表其特異，美其“蘇世獨立”以突出其“參天地”的大誌；最後表達敬意。作品具有極高的思想及審美價值，而且，作為詠物之祖，其技法也極高，因為詩篇特別善於抓住橘樹特征，實筆形象，虛筆傳神，形神兼備。總體風調毓秀俊雅，極為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