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辯》是宋玉的作品。據《史記·屈原賈生列傳》、《韓詩外傳》及《漢書·藝文誌》等文獻，宋玉為楚頃襄王時的文學侍臣，也有人認為他與屈原有師生關係，與唐勒、景差同時。又有學者考證，宋玉為楚幽王時人，六十歲作《九辯》（遊國恩《楚辭概論》）。近年又有新說法，即宋玉即宋主，即宋國王子，宋滅國後逃往楚國，並改換名字（趙明、趙敏俐主編《先秦大文學史》）。宋玉作品除《九辯》外，可信的還有《風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等。“九辯”一詞見於《離騷》，應是夏代流傳下來的古曲之一。“辯”即“變”，凡樂曲改換樂章、曲調都可稱之為“變”。《九辯》舊說是憫惜屈原的作品，近現代學者多認為此篇是宋玉自述傷情之作，寫法上很受《離騷》影響，但在表達情感的方式上也有新的變化。
悲哉，秋之為氣也！
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憭栗兮若在遠行，
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泬寥兮天高而氣清，
寂漻兮收潦而水清。
憯淒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愴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
坎廩兮貧士失職而誌不平。
廓落兮羈旅而無友生，
惆悵兮而私自憐。
燕翩翩其辭歸兮，
蟬寂漠而無聲。
雁廱廱而南遊兮，
鶤雞啁哳而悲鳴。
獨申旦而不寐兮，
哀蟋蟀之宵征。
時亹亹而過中兮，
蹇淹留而無成。
【譯文】
悲哉，這秋天的蕭颯之氣！
淒風中草木搖擺飄落而凋零。
淒涼冷落啊好像一人獨自遠方行，
又像登山臨水送人踏歸程。
空曠啊天空清朗又肅爽，
積水消退水麵澄澈又平靜。
淒慘唏噓秋寒侵人陣陣冷；
失意惆悵啊天地萬物舍舊而變新，
坎坷啊窮土拋閑困頓意難平。
孤獨啊滯留他鄉沒有朋友，
寂寞啊自哀自憐情自生。
燕子翩翩自南方去，
蟬兒困守寂寞無響聲。
大雁雍雍鳴叫向南飛，
鶤雞唧唧喳喳在悲鳴。
從夜到明無法入睡，
暗夜蟋蟀哀鳴觸發幽情。
時光流逝不覺已過了中年，
可還是停留在原地無所成。
【注釋】
氣：氣候，古人認為秋氣即殺氣、陰氣。蕭瑟：風吹草木的聲音。搖落：脫落，凋零。憭栗：淒涼。送：送別。將歸：將要結束的這一年。泬廖：空曠的樣子。寂漻：水清澈平靜的樣子。潦：雨後地麵積水，收潦即雨水退盡。夏天水漲，故濁，秋天水退，故河道中的水特別澄清。憯：同“慘”。憯淒即悲淒。增欷：不斷的歎息。欷，歎息。薄寒：輕寒。中：傷，侵襲。愴怳：失意的樣子。懭悢：惆悵的樣子。坎廩：即坎坷，遭遇不順。貧士：作者自稱。失職：失去官職。廓落：空虛孤獨。羈旅：留滯異鄉。友生：友人。憐：憐憫。翩翩：輕快飛行的樣子。辭歸：辭北歸南。寂漠：即寂寞。廱廱：即雍雍，雁子和諧的鳴叫聲。鶤雞：鳥名，象鶴，黃白色。啁哳：形容聲音繁雜細碎。申旦：直到天亮。宵征：本義是夜行，這裏指蟋蟀的夜鳴。亹亹：運行不息的樣子。過中：過了中年。蹇：楚方言，發語詞。淹留：久留。無成：沒有成就。
悲憂窮戚兮獨處廓，
有美一人兮心不繹；
去鄉離家兮徠遠客，
超逍遙兮今焉薄？
專思君兮不可化，
君不知兮可奈何！
蓄怨兮積思，
心煩憺兮忘食事。
願一見兮道餘意，
君之心兮與餘異。
車既駕兮朅而歸，
不得見兮心傷悲；
倚結兮長太息，
涕潺湲兮下沾軾。
忼慨絕兮不得，
中瞀亂兮迷惑。
私自憐兮何極？
心怦怦兮諒直。
【譯文】
哀歎處境窮愁啊又孤寂空落，
有一個美人啊心中總憂戚。
離開家鄉來這遙遠處做客，
飄飄蕩蕩何時才是至期？
思念君王的心意不可變，
君王不知啊無可奈何！
層層積怨鬱愁思，
心亂發呆無心做事無心食。
希望見您一麵表我心，
可君的想法總與我相異。
車子已經駕好那我隻能離去，
不得相見心傷不已。
倚著車箱長歎息，
眼淚落下車前衡木濕。
憤懣至極無法抑製，
心中昏迷錯落再也不能平靜。
這樣的自歎自憐何時是盡頭，
內心忠誠正直永遠是堅定！
【注釋】
戚：讀作蹙，一本作蹙；窮困、無路可走。廓：空曠，也可解為空虛。有美一人：詩人自指。繹：通“懌”，喜悅，愉快。去鄉離家：指離開郢都。徠遠客：徠同“來”，即來荒遠之地做客。超：遙遠。逍遙：閑散無著落的樣子。焉：疑問代詞作狀語，解作“到哪裏”。薄：止，薄的本義是靠近，在這裏作停止解。專：專心。君：指王。不可化：無可改變。煩憺：因憂愁而發呆的樣子。食事：吃飯和做事。一說為飲食之事。道餘意：說明我的意思。朅：離開。倚：靠著。結：古代的車箱的木欄，用木條交錯構成，所以叫結。涕：眼淚。潺湲：淚流不斷的樣子。軾：古代車前用以扶手的橫木。忼慨：一作慷慨，激憤不平的心情。絕：斷絕。瞀亂：昏迷錯亂。憐：悲傷。何極：何時到頭。怦怦：忠誠的樣子。諒直：忠誠正直。
皇天平分四時兮，
竊獨悲此廩秋。
白露既下百草兮，
奄離披此梧楸。
去白日之昭昭兮，
襲長夜之悠悠。
離芳藹之方壯兮，
餘萎約而悲愁。
秋既先戒以白露兮，
冬又申之以嚴霜。
收恢台之孟夏兮，
然欿傺而沉藏。
葉菸邑而無色兮，
枝煩挐而交橫；
顏淫溢而將罷兮，
柯仿佛而萎黃；
萷椮之可哀兮，
形銷鑠而瘀傷。
惟其紛糅而將落兮，
恨其失時而無當。
擥轡而下節兮，
聊逍遙以相佯。
歲忽忽而遒盡兮，
恐餘壽之弗將。
悼餘生之不時兮，
逢此世之俇攘。
淡容與而獨倚兮，
蟋蟀鳴此西堂。
心怵惕而震蕩兮，
何所憂之多方！
仰明月而太息兮，
步列星而極明。
【譯文】
老天平分春夏秋冬為四季，
獨有這淒冷的秋天讓我悲傷。
冰涼的露水降落在百草上，
霎時間桐楸樹紛紛葉凋喪。
昭昭白日離人遠，
進入沉沉暗夜悠悠長。
芳菲繁茂的旺盛已成過去，
如今隻剩下萎縮和悲涼。
白露降下預告秋來臨，
接踵而至是冬天的嚴霜。
孟夏浩大生氣已收縮，
刹那間一切景象被收藏。
葉子黯淡再也無光澤，
空枝交錯一片雜亂相。
色澤發暗逐漸在凋落，
枝椏顏色暗淡稀疏又枯黃。
可憐那樹梢光禿禿高聳，
形體消磨鬱積著病傷。
那敗葉紛雜將脫落，
可惜它們已經失去了時光。
拉住馬的韁繩停下車，
消閑散步且徜徉。
歲時如水一年將完結，
恐怕我的性命不會太長。
悲痛我的生不逢時，
遇見的是這混亂無序的世相。
散淡逍遙獨自佇立，
聽蟋蟀悲鳴在西堂。
叫聲讓心中震蕩驚懼，
百千憂思一齊湧上心房。
抬頭仰望明月長歎息，
星光下徘徊一直到天亮。
【注釋】
四時：四季。廩秋：廩一作凜。凜秋即寒秋。奄：忽然。離披：分散的樣子。指葉子落盡，枝條疏散。梧楸：梧樹和楸樹，都是早凋的樹木。去：離開。襲：進入。芳藹：芳菲繁茂，喻壯年。方壯：正當壯年。萎約：萎縮。戒：警戒。申：加重。恢台：廣大而繁茂的樣子。孟夏：初夏。然：於是，就。欿：通“坎”，陷落。傺：停止。沉藏：沉埋收藏。這兩句是說，秋天一到，盛夏繁盛的景象就停止而沉埋收藏起來。菸邑：黯淡的樣子。煩挐：紛亂的樣子。交橫：樹枝交錯。顏：樹葉的顏色。淫溢：即“淫曀”，色澤陰暗貌。罷：同“疲”。柯：樹枝。仿佛：在此為暗淡的意思。萷：通“梢”，樹梢。椮：樹枝光禿而高聳的樣子。銷鑠：銷毀。瘀傷：樹木受寒冷淤積的損傷。惟：語詞。紛糅：繁多錯雜。失時：過了壯盛的季節。下節：即按鞭停車。相佯：即徜徉，徘徊。遒：迫近。弗將：不能持續。俇攘：混亂的樣子。容與：閑散的樣子。倚：有所依靠而佇立。怵惕：驚懼。所憂多方：多方麵的憂慮，即憂慮重重。仰：仰望。一本作“卬”。步：邊走邊觀望。列星：眾星辰。極明：直到天明。
竊悲夫蕙華之曾敷兮，
紛旖旎乎都房。
何曾華之無實兮，
從風雨而飛颺！
以為君獨服此蕙兮，
羌無以異於眾芳。
閔奇思之不通兮，
將去君而高翔。
心閔憐之慘淒兮，
願一見而有明。
重無怨而生離兮，
中結軫而增傷。
豈不鬱陶而思君兮，
君之門以九重。
猛犬狺狺而迎吠兮，
關梁閉而不通。
皇天淫溢而秋霖兮，
後土何時而得漧！
塊獨守此無澤兮，
仰浮雲而永歎。
【譯文】
暗悲那曾經花朵豐腴的香蕙，
在華屋散播過濃鬱芬芳。
為何如此好花卻不曾結果實，
遭風雨瞬間香消玉飄揚。
原以為君王獨愛這蕙花，
哪知道待她與普通花一樣。
可憐這曲折心思不能告訴君，
就要離開到遠方翱翔。
心哀憫而淒涼，
多麼想見君王傾吐衷腸。
深念自己無罪卻要生離，
悲愁纏結越來越多是憂傷。
難道我不是心神鬱結思念您，
可是君的大門九重深。
凶猛的狗衝著我狺狺狂吠，
不能通行的正是門關和橋梁。
上天總是連綿不絕降秋雨，
潮濕的大地何時才幹爽！
塊然獨守在這蕪澤地，
對著浮雲長長歎息長哀傷。
【注釋】
華：古“花”字。蕙華：蕙草的花。此為作者自比。曾敷：曾，即層，重疊；敷，開花。曾敷即花朵層疊開放。旖旎：茂盛的樣子。都房：都，美；都房即華屋。實：果實。颺：飄揚。服：佩帶。眾芳：一般的花朵。這句是說楚王拿蕙芳不當回事。閔：同“憫”，傷念。奇思：奇妙的心思。有明：有以自明。重：反複地想。無怨：無罪，沒有過錯。生離：生生別離，指被拋棄。“重無怨”是說自己反複想，並沒有在君主麵前招致怨恨的行為。中：心中。結軫：沉痛鬱積。鬱陶：憂思鬱結。九重：形容君王住處深遠，難以見到。狺狺：狗吠聲。關梁：門關和橋梁。比喻小人的重重阻撓。淫溢：過度，指下雨過多。霖：久下不停的雨。後土：土地，與“皇天”相對。漧：字同“幹燥”的“幹”。塊：孤獨的樣子。無澤：無通“蕪”，蕪澤即荒蕪的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