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舜之抗行兮，
瞭冥冥而薄天。
何險巇之嫉妒兮，
被以不慈之偽名？
彼日月之照明兮，
尚黯黮而有瑕。
何況一國之事兮，
亦多端而膠加。
被荷裯之晏晏兮，
然潢洋而不可帶。
【譯文】
浮雲何其奔湧又滾翻，
迅速升起將明月來蔽掩。
昭昭忠心希望君主能見到，
可昏暗阻隔無法令知曉。
願太陽光明顯耀在天運行，
可烏雲蒙蒙總是將它遮蓋。
自不量力想獻出一片忠心，
可有人將我誣蔑和陷害。
唐堯虞舜品行多高尚，
光輝耀眼可以上與天齊。
嫉妒小人多麼險惡，
橫加誣蔑說他們虛假無恩慈。
那日月在天空照耀，
尚且點點有瑕瘢。
何況一國之大事，
更是紛擾膠著頭緒繁。
穿上柔和短身荷葉衣，
鬆垮邋遢隻因不可腰帶係。
【注釋】
氾濫：同“泛濫”，形容浮雲的層層翻湧。浮雲：比喻諂諛小人。猋：本義是狗跑得飛快，引申為迅速。壅蔽：遮蔽。明月：比喻君王。霠：字同“陰”，陰雲。曀：陰暗。皓日：比喻君王。顯行：顯耀地在空中運行。蒙蒙：雲氣濃重的樣子。不自料：不自量。“料”一本作“聊”。或：有人。黕點：汙垢。汙：玷汙，“汙”的異體字。抗行：高尚的德行。瞭冥冥：高遠的樣子。“瞭”一本作“杳”。薄：迫近。險：險阻崎嶇，指小人陰險難測。被：強加。日月：比喻堯舜。黯黮：昏暗。瑕：玉石上的斑點，指缺點。多端：頭緒多。膠加：糾纏不清。彼日月以下四句，是說日月是光明尚有斑點，一國之事那樣複雜，是特別容易被小人抓到把柄的。被：通“披”。荷裯：荷葉做的短衣。晏晏：輕柔的樣子。潢洋：衣服不合身的樣子。帶：動詞，給衣服係帶子。這兩句以荷葉做的短衣，比喻楚王隻講外表，不重實際。
既驕美而伐武兮，
負左右之耿介。
憎慍惀之修美兮，
好夫人之慷慨。
眾踥蹀而日進兮，
美超遠而逾邁。
農夫輟耕而容與兮，
恐田野之蕪穢。
事綿綿而多私兮，
竊悼後之危敗。
世雷同而炫曜兮，
何毀譽之昧昧。
今修飾而窺鏡兮，
後尚可以竄藏！
願寄言夫流星兮，
羌儵忽而難當。
卒壅蔽此浮雲兮，
下暗漠而無光。
【譯文】
總是誇耀自己美好又勇武，
辜負左右親信心正真。
忠正美德總被你憎惡，
裝腔作勢你愛惜。
小人投機鑽營一天天在高升，
美德總是越來越遠離開你。
農夫若停下耕作來消遙，
恐怕田野會凋敝。
國事紛紜群小以私多害公，
真擔心國事不久要潰崩。
群小雷同相互炫耀，
毀譽顛倒一塌糊塗。
現在可以對著鏡子來偽裝，
到後來如何逃脫罪責和懲處！
願托流星帶封信給君主，
可是它飄忽無定難托付。
天地都被這浮雲遮，
下界昏暗一片模糊。
【注釋】
驕美：自驕其美。伐武：自誇勇武，誇耀武功。負：背離。左右：身邊臣屬。耿介：耿直。慍惀：忠誠，這裏指忠心耿耿的人。修美：美好的樣子。慷慨：這裏指能說會道，裝腔作勢。踥蹀：奔走鑽營的樣子。日進：一天天被重用提拔。美：指賢明、忠誠的人。超遠、逾邁：都指越走越遠。輟耕：停止耕作。容與：閑適。蕪穢：荒蕪，長滿亂草。事：指國事。多私：指許多小人徇私舞弊。雷同：比喻小人們的同聲唱和。炫曜：比喻小人們的互相吹捧。昧昧：昏暗的樣子。修飾：指小人修飾偽裝，照鏡自賞。可：何。竄藏：逃竄藏匿。兩句是說現在小人可以蒙蔽君主一時，將來何以逃避罪責。儵忽：快速的樣子。難當：難以遇到。當，值。指流星難以寄言。卒：終於。
堯舜皆有所舉任兮，
故高枕而自適。
諒無怨於天下兮，
心焉取此怵惕？
乘騏驥之瀏瀏兮，
馭安用夫強策？
諒城郭之不足恃兮，
雖重介之何益？
邅翼翼而無終兮，
忳惛惛而愁約。
生天地之若過兮，
功不成而無效。
願沉滯而不見兮，
尚欲布名乎天下。
然潢洋而不遇兮，
直怐愗而自苦。
莽洋洋而無極兮，
忽翱翔之焉薄？
國有驥而不知乘兮，
焉皇皇而更索？
寧戚謳於車下兮，
桓公聞而知之。
無伯樂之善相兮，
今誰使乎譽之。
【譯文】
唐堯虞舜無不舉賢能，
因此高枕無憂自逍遙。
自信沒有辜負天下期望，
就不會心裏有鬼總恐慌。
駿馬駕車總會暢行如流水，
何用鞭笞強督促？
如果城郭都不可靠，
厚重盔甲又有何用處？
遲緩謹慎從不懈，
愁悶沉沉心被縛。
人生天地如過客，
事業不成名聲也無從樹。
想隱姓埋名人不見，
又想四海之內名聲布。
飄飄蕩蕩段有機遇得重用，
空懷愚忠自愁苦。
空落曠野茫茫無邊際，
一身漂泊何處是歸處！
國有良馬不知乘，
急匆匆四下亂找豈不瞎忙碌。
寧戚在車下一唱歌，
桓公就知道他有大抱負。
世上沒有了伯樂的慧眼，
有誰還能將良馬來稱數？
【注釋】
舉任：推舉任用賢能的人。高枕自適：即高枕無憂。自適，安閑的樣子。諒：確實，誠然。怵惕：驚懼，害怕。瀏瀏：形容順行無阻。強策：強硬的鞭策。這兩句用駿馬駕車不需鞭策比喻賢人治國無需國君驅使。恃：依靠。重介：介，鎧甲，重介即層層鎧甲。這句是說如果不能任用賢人，有堅甲利兵也沒有用。邅：回旋不前。翼翼：謹慎的樣子。無終：無極，始終。忳：憂愁。惛惛：鬱悶的樣子。愁約：憂愁窮困。這兩句是說自己常年謹慎憂愁。生天地：謂人生一世。若過：像過客一樣。願：誌願。沉滯：埋沒。見：現。布名：揚名。這兩句是說誌願不能實現，還談得上揚名天下麼。潢洋：無所遇合的樣子。直：一味地。怐愗：愚昧。這句說自己空懷愚忠，自尋煩惱。莽洋洋：荒野茫茫。這兩句是形容一身漂泊，無所棲止。皇皇：同“遑遑”，往來不定的樣子。更索：另做尋求。寧戚：春秋衛國人，參《離騷》“寧戚之謳歌兮”句注。譽：讚譽。一本作“訾”，估量。
罔流涕以聊慮兮，
惟著意而得之。
紛純純之願忠兮，
妒被離而鄣之。
願賜不肖之軀而別離兮，
放遊誌乎雲中。
乘精氣之摶摶兮，
騖諸神之湛湛。
驂白霓之習習兮，
曆群靈之豐豐。
左朱雀之茇茇兮，
右蒼龍之躣躣。
屬雷師之闐闐兮，
通飛廉之衙衙。
前輊輬之鏘鏘兮，
後輜乘之從從。
載雲旗之委蛇兮，
扈屯騎之容容。
計專專之不可化兮，
願遂推而為臧。
賴皇天之厚德兮，
還及君之無恙。
【譯文】
悵惘流淚姑且抒發憂愁，
望國君能體察我的忠厚。
純純的心意想要獻給君主，
無休無止的嫉妒將我來障堵。
望還我輕賤身軀讓我離去，
縱身與白在空中相追逐。
乘著團團的精氣，
隨從眾多的諸神。
駕著白虹飄飄飛，
超過群神紛如雲。
左有神雀神鳥飛翩翩，
右有神龍騰躍相陪伴。
雷師在後鼓起闐闐的雷聲，
風神在前呼呼作響來開路。
前有輕車響起悅耳鈴聲，
後有輜重車轟隆隆緊相連。
車樹雲旗隨風舞，
隨侍車隊如飛如揚氣勢炫。
拳拳忠貞的心意終不可改變，
終願自進做名賢。
靠著皇天的厚恩，
保佑我君無病無災永安然。
【注釋】
罔：通“惘”，悵惘。聊慮：姑且抒發自己的思慮。著意：專心一意。得之：體察到自己的忠心。紛：盛多。純純：誠摯的樣子。被離：字通“披離”，紛亂眾多的樣子。鄣：阻撓。不肖：不才。放遊：無拘無束地遊曆。這兩句是希望乞身而去。精氣：陰陽之氣。摶摶：聚集的樣子。騖：追求。湛湛：諸神盛多貌。白霓：不帶顏色的虹。習習：飛動的樣子。群靈：眾神。豐豐：眾多貌。朱雀：主南方的神鳥。茇茇：翩翩飛翔的樣子。蒼龍：主東方的神龍。躣躣：行走的樣子。屬：在後麵跟隨。闐闐：雷聲。通：一本作“道”，導引。飛廉：風神。衙衙：行走的樣子。輊輬：輕車。“輊”一本作“輕”。鏘鏘：指車鈴聲。輜乘：重車。從從：緊緊相連。扈：侍從。屯騎：聚集的車輛。容容：飛揚的樣子。計：思慮。專專：專一。化：改變。遂：終於。推：進。臧：善。這兩句是說，因為自己愛國之情終不可變，最後還是推進自己與人為善。賴：依賴。君：指楚王。無恙：無病無憂。最後兩句祝願自己的君主安然無恙。
【評析】
詩篇開始時的“貧士失職而誌不平”句，正可概括《九辯》的主題。即是說，誌士的失意是篇章感情的主調。篇中表達了“餘”的誌向極其高潔，也表達了君主善惡是非不分小人對“餘”的排擠，當然也有對曆史賢者的議論，看上去與《離騷》都很像。然而與《離騷》中之“我”相比，《九辯》中的主人公則顯得頗為文弱，就是說，《九辯》假如真的就是宋玉為屈原代言的話，也把屈原精神給文士化了。《離騷》中強烈的愛邦家情懷，強烈的改善世界的宏願，以及誓不向惡勢力低頭妥協的意誌等等，都趨於平淡了。《九辯》不是沒有情感，隻是不能表現一個抗爭的頂天立地的英雄形象了。這與其說是宋玉個人的問題，不如說是時代變遷，士子階層普遍文士化的表現而已。不過，在藝術上，《九辯》倒確實有自己的特點，那就是開創了一個為後世文人十分喜愛的“悲秋”主題。零散地描寫秋天，在《詩經》就有，在屈原《九歌》中也有很好的片段，但將士子的政治失意放到寥落的秋光中大力渲染，是要以《九辯》為始的。也因此《九辯》有“悲秋之祖”的美譽。如詩篇考試部分，對秋天濃鬱的蕭索之意全方位的描繪鋪排，確是十分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