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無雨亦無晴(下)(1 / 2)

之後的事情,如同一把混沌的命運之匙,開啟了我晦暗的一生。

我的出生難免讓所有人的期望落空。而母親,終是於風華之年香消玉損,留我一人獨享存世之艱辛。

唯一慶幸地是,在我出生那年,門前有玄鳥飛過,有位異人經此,大呼“天命玄鳥降明土,朱雀翔南紫微出!”父親以為是天降異象,著實將我視若珍璃。

隻是不過多久,父親思念亡妻,終日戚戚,又憐如姨孤苦無依,就由祖母做主,將如姨娶作續弦。三個月後,如姨誕下一名男嬰,名為韓林兒,合家皆樂。父親料想朱雀火鳥便是此男嬰,繼而對其分外寵愛,更從此冷落了我。

幼年的記憶如同飄搖在雨中的燭火,淒風明滅,父親對幼年喪母的我還未及憐惜,便將一門心思全放在緊隨而來的幺弟身上。唯一讓我聊以自 慰的,便是我素未謀麵的母親。

我常常拉著秀娘追問關於我母親的種種。

秀娘是我奶娘,原是江浙人士,因老家發時疫,逃難到了北方,又與家人走散,孤身一人來到弈城,母親看她老實敦厚,便留她做我的奶娘。

她的故事雖然悲慘卻不稀奇,如今天災人禍不斷,難民也時而有之。她進府的那一天正是韓府中最悲喜交加的一天。她一個年輕婦人在這場生與死的洗禮中手足無措,唯獨對那夜槐樹下的情景記得分毫不差。

她總是感慨,“我怎麼也想不到,前一天還對我溫言絮語的天仙般的人兒,就那樣去了,仿佛不曾在這世上走上一遭。”

我每日每日地問她母親長什麼樣,喜歡什麼,說話是什麼聲音,身上是否像她這樣總有著淡淡的幽香如此等等。

她也不煩,一遍遍地回答我,“你母親像從畫裏走來的,長得和夫人很像,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可感覺又不太像。你母親應是喜歡海棠的,我第一次見她時,她正在侍弄一盤海棠花,她那時懷著你,還親自擺弄這些花草,可見有多愛。老爺給你取名叫‘宛棠’隻怕也是這個意思。”

“那我像母親嗎?”

“自是像的,小時候人人都說像極,如今棠兒漸漸長開了,倒也有些與眾不同之處。瞧這眼睛的神采,像是流星,連月光都比不過。我可沒見過哪家女孩子有這樣明亮的眼睛。”

秀娘一手將我帶大,卻不怎麼會說北音,所以她很少開口,隻是在獨處時如此絮絮地對我說些家鄉的陳年舊事。日子久了,我也耳濡目染學了一口吳儂調子,偶爾混著北腔說來,卻總被父親指作不倫不類,沒有一點閨秀的樣子。

閨秀樣子?韓家既不是官宦世家,又不是書香門第,不過是一方豪強,教觀之人,要閨秀樣子做什麼?我真是越來越不懂父親,或者從未懂過。

父親總是一臉威嚴,他不怎麼與我親近,卻偶爾會遠遠的望著我,那久經風霜的眼睛裏時常有一閃而過的憐惜。

而對於林兒,他更是嚴厲,望子成龍的他,自小對林兒管教甚嚴,詩書騎射樣樣精益求精,連我都不免感慨父親對林兒的嚴苛。

隻是,對如姨,似是個例外。父親始終對如姨相近如賓,十幾年來不但從未說過一句重話,反而嗬護備至,日日形影相隨。方圓百裏人人都稱讚二人伉儷情深。

果真伉儷情深嗎?我是不知道的。

在秀娘日日反複的回憶中,我總覺得那夜娘死的蹊蹺。

為何懷孕九個月的時候會突然早產?為何如姨甫一進門還不滿三月就誕下林兒?為何那夜父親和如姨會有如此奇怪的言語?關於我的這些疑問,莫說秀娘不知情,就是府裏的其他人也都諱莫如深。

我雖得不到答案,但心裏也猜了七八分,由此更加疏遠如姨。甚至當著親朋的麵,也不曾喊她一聲母親。

父親對此震怒非常,他重重摑了我一掌,怒道:“你若再對你母親不敬,就不許再進這個門!”

我倔強地跑出府去,那是我第一次獨自離開家。外麵的世界廣闊而陌生,而我猶如一隻渺小孱弱的蒲公英散向歲月的無盡浪潮中。深深的無助感鋪天而來,我忍住淚水,極力從腦海中汲取一切有關母親的記憶,憑模糊的印象循著往年祭拜母親時走的小路跑到母親的墓前,默然靜 坐了一天一夜。

這件事驚動了祖母,她差人來接我回府時,我已憔悴的力不可支。祖母一邊憐惜地把我攬進懷裏,一邊嗬斥著立一旁默不作聲的父親。我登時嚎啕大哭,強忍多年的淚水如洪水般洶湧地襲來,讓祖母也有些招架不住。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當我哽咽著向祖母吐露著我的種種疑問時,祖母那回蕩在雕花大廳裏略帶怨怪的聲音:“你母親去的是可惜,可她性子也忒倔了點。女子妒忌最有失婦德,何況是自己的親妹子。你父親雖急了點,卻也是無心之失。她這樣放不開,也怨不得旁人。”那聲音聽起來不太真切,我茫然地止住了抽泣,一言不發,隻是沉默地望著她那混濁而凜冽的雙眼,想從中尋出一縷慈愛的目光,終是無果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