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初為人母(2 / 2)

我沉默,在心底低低歎息,他終於還是間接地承認了自己的私心,但這樣也好,至少在這一刻,他完全地向我打開了自己。原本還有些怨忿和嗔怪,如今卻都化為烏有。

我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吐不出什麼合適的勸慰,我深吸一口氣,抱住他的肩頭一字一句道:“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孤獨,也沒有絕對的鋒利。如果你是一把劍,就讓我做你的劍鞘吧。”

陳友諒似是頗有觸動,通身一顫,半晌沒有說話,之後無聲無息地將羅衾覆好,柔聲道:“睡吧,都過去了。”

我是真的疲憊極了,便閉上雙眸環著他不再說話,想著寶寶那瘦瘦小小的可愛樣子,不覺甜甜淺笑,緩緩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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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友諒給孩子取名“善”,古語說“善人國之主也”,有人說這是意圖昭昭,陳友諒卻笑談:“我這一生殺戮太多,是個大惡的罪人,然而活在亂世卻必當如此;善兒不同,善者德之建也,他將是治世之人。”

自寧凝流產以後,他日夜伴在我身側,難免怠誤了戰事。西麵朱元璋部與天完軍紛爭不斷,東麵元軍又牽製著陳友諒的部分兵馬,而趙普勝卻出人意料的恃功跋扈起來,這令陳友諒不得不憂心。最關鍵的是,徐壽輝聽說趙普勝攻下龍興後,竟說“龍興乃之興龍地也”,甚至提出要遷都龍興。隻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趁機拉攏趙普勝,據龍興而分天下。

情勢變得異常嚴峻,陳友諒不得不拋下產後虛脫的我,迅速前往江州大營部署一切。

好男兒誌在四方,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但也有人說是因為趙普勝這幾個月功高蓋主,隱隱有後來居上之勢,陳友諒才會如此。但我始終不信,我不信趙普勝會是這樣的人。

離別的那個晚上,也是徐壽輝提出要遷都龍興的那一天,陳友諒擁著我的肩頭坐臥,一雙幽深的重瞳卻飄往遠方。

我注視著他,發現他的眼中血絲如織,目光卻凝重而陰詭,猶如一把寒光出鞘的寶劍。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悟:他的溫情隻是某個時刻屬於某個人的奢侈,在他心底卻潛伏著一種叫做猜忌的猛獸,一如古往今來眾多劍指天下的帝王。

這種發現令我憂怖、彷徨、甚至心慌意亂,直覺告訴我一種叫做殺氣的東西正漫無目的地從他緊鎖的濃眉中肆溢而出。

我忍不住撫上他的蹙眉,想替他展平那份礙眼的憂愁和隱怒,他卻反握住我的手,盯著我良久,才歎氣道:“阿棠,對不起,我必須去江州。”

我知道他會走,但他親口說出來的那一刻,依舊覺得胸口發悶。畢竟,孩子還未足月,而我也在病中。最重要的是,我不想他離開,一刻也不想。

我隻是一個女人,一個渴望家,渴望溫暖和陪伴的女人。戰爭就代表著艱辛、孤獨、無止無盡的擔憂,以及所有陰晦的一切,而這些都離我那麼近,又那麼遠。

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誰讓我愛的人是王侯將相,而非普通百姓。

我抿著丹唇,想努力說出兩句鼓勵的話,卻什麼也吐不出。

陳友諒深深注目於我,那眼神裏欲說還休的綿綿情意令我禁不住側首,眼淚卻在不經意間潸然滑落。

他擔憂地扯扯我的衣裳,我連忙拿袖子拭去淚水,回頭對他嫣然而笑:“早些回來,我希望善兒第一個會說的字是‘爹’。”

陳友諒堅毅優美的臉頰微微顫動,伸手撫上我的雙頰,目光深沉,掌心卻溫濕。

噢,那濕潤的竟是我的淚。

我錯愕的看向他,什麼時候起,我已淚流滿麵?

這多餘而惱人的淚水,再一次將我渺小的懦弱和怨怪表露無遺。

陳友諒將我緊緊按在胸前,聲音是無奈和悲涼:“嫁給我這樣的人,就勢必難享琴瑟在禦的幸福。但我不能停,你知道嗎?多少人在我身後虎視眈眈,我根本沒有退路,也沒有人允許我有退路。一旦我停下來,就是死無葬身之地。你希望我做曹孟德,還是楚霸王?”

楚霸王,與虞姬相擁而死,我怎能讓他做楚霸王!

我霍然抬起頭,目光堅毅而勇敢,一字一句道:“我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