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特稿之特(1 / 3)

南香紅

2005年《南方周末》借為高級記者召開作品研討會之機,將“特稿”大張旗鼓地提了出來。

當我被作為寫特稿的典型的時候,我一直在說,其實我真不知道什麼叫特稿。就我而言,似乎我進入《南方周末》的7年間,采訪方式和寫作方式沒怎麼大變過,或者,在來《南方周末》以前,我在新疆給《南方周末》寫稿的時候,就是用這種方法寫的,那時候也沒有人把它叫特稿。

2002年,南方周末有了一個專刊形式的一疊8個版《城市》,當時的提法是前4個版為專題,一個話題,一個記者操作,一次要進行2萬字左右的寫作。城市版第一期出的就是我寫的《城市新貧困》。這篇報道寫的是改革開放20多年在中國城市出現的新的大範圍的貧困人群。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北京的胡同,看到了北京平民的“能吃飽穿暖但卻不能活得有尊嚴的”的生活。

這篇報道在報社內部引起了很長時間的討論,大家在爭論城市新貧困這樣的話題,更適合放新聞版還是城市版,還有特稿這種新聞方式。但這就是《南方周末》特稿探索的發軔。

後來城市版並入新聞部,成為“特別報道”,雖然沒有明確打出特稿二字,但編輯們在要稿子的時候,總是在講:“這是一個特稿的好題材啊,一定要按特稿來操作”,或者他們會為一篇報道興奮不已:“太好了,這是一篇真正的特稿”。

中國的特稿采訪與寫作似乎總是無法擺脫普利策獎新聞獎特稿卷的影響。在如何甄別一篇報道是特稿還是不是特稿的時候,普利策的條件是“除了具有獨家新聞、調查性報道和現場報道的共有的獲獎特質外,特稿更加注重高度的文學性和創造性。”

現在看來,在我嚐試著用一種自己能夠駕馭的文體進行新聞表達的時候,我似乎就是在往“特稿”寫作上靠攏了。1997年我在《新疆日報》,為南方周末等內地媒體寫《野馬的故事》、《塔裏木河,在一截一截地消失》、《圓沙古城之謎》、《交河萬故城 大地上最完美的廢墟》的時候隻是想把一件新聞寫好,好到投遞出去可以被選中,被選中之後還有人讀了能夠記住,如果再能誇好,那就更好了。這就是我最質樸的要求。新疆離內地那麼的遠,新疆的新聞對內地來說也是遠、慢、舊的狀態,能被選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想,要讓內地接受新疆的東西,就得就得給他們講故事,講好一個故事,講一個好故事。這個故事要做到讓讀到的人忘不了,要合上報紙還要想一會。

講好一個故事,講一個好故事。這就是我堅持十多年的核心內容。也是我特稿寫作的開始。

特稿是一種選擇

這裏包涵著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樣的新聞可以成為特稿?或者,同樣的新聞,在你的筆下呈現的是特稿,而在別人那裏可能是消息或者是特寫,或者是通訊?第三個層麵的問題是,你為什麼要用特稿這種方式來寫作?

先說我為什麼要用特稿這種方式來寫作。我得說,特稿隻是我寫的新聞中的一部份。在我的記者生涯裏我還寫了大量的消息、特寫以及我自己都叫無法分類的東西。一個記者在一家媒體做,總是要接受各種各樣的任務,而這種任務是你不能選擇的,必須去完成的。我曾經完成了無數這樣的任務,包括在《南方周末》。

但是我總是對一些題材感興趣,我喜歡往一些問題裏深鑽,比如考古、文物保護等等。當我讀一大本一大本考古報告的時候,我的同事就問我怎麼能讀得下去?他們覺得那東西太枯燥深奧了,但我覺得裏麵稀奇古怪的東西挺有趣。再比如,我做北京舊城改造,從南池子的拆遷開始有許多記者和我一樣都做過這樣的題材,但做過一次後他們就去做別的了,但我還會發現裏麵有很多可做的東西,中國城市規劃與建設、舊城的文化價值、文物保護與拆遷、私有財產的確立與保護等等問題,一個個的題目做下來,我在這個領域裏越走越寬,最後的作品也竟然成為了一個係列。

我懼怕新聞的速死性,想我從業那麼多年,每年寫那麼多的東西,有多少留下來了?所以我想寫一些放一段時間還能看得下去的東西,我想在速死的新聞中發現點永恒的東西。以新聞的短暫生命挑戰恒久。

或許是特稿這種方式可以給人以更大的空間,讓人去延展自己想表達的東西。它有足夠的容量,可以讓你去展開文字,也有足夠的尺幅,讓你去深入探究一個問題,同時也有足夠的寬容,讓你去展現屬於個性的文采。但特稿不僅僅意味著長和更細致的寫作,而是它觀察事物的角度,它所追尋的內容與別的新聞樣式不同。

而特稿的特質又是什麼呢?

一些事實,如地攤上分堆賣菜一般,這一堆是蘿卜,是可以寫成特稿的,那一堆是白菜,它們是再怎麼整也不能整成特稿的,憑什麼這麼分類?界線在那裏?

特稿首先得是一個好故事。

好故事應該包涵了具有戲劇性、衝突性、獨特性、唯一性、重大性等等要素,但最主要的要素我認為應該是延展性和複雜性。或者這個故事並不具有爆炸性的、衝擊力的質素,它隻是安靜的、常態的,但它的卻有足夠的深度、廣度和複雜度,它就有了特稿的特質。它安靜的表麵下包涵了一些本質的和長久的東西,就像是一座有綿長的礦脈的金礦,雖然它一時一地的儲量並不豐厚,但它給了你足夠的開掘空間,這就是特稿需要的。

想辦法把繁雜的曆史和現實進行還原,還原成最普通的簡單的東西,還原成婦孺皆知的東西。而這些最本質的東西,是最能夠引起不同人群的共鳴,最長久的東西。

麵對一個新聞的時候,可能用本能來判斷就不會錯到那裏去,比如這件事是否奇,是否險,是否獨特,是否包涵著誘人的魅力,是否暗含著難以察覺的東西,是否有隱藏著一種內力,對這個時代,對大眾的生活有一種標記的意義。一個新聞人應該隨時對此保持著敏感,這是一種天性。

我們需要記者用沉靜的眼光來觀察這個迅速變動的世界,需要用多維視角來認識這個複雜糾葛的世界,需要以人文的態度理解這個充滿活力和欲望的世界,同時也需要以細膩的筆觸來描摹和表述這個紛繁的世界,需要記者在諸多的傳播渠道中以簡單而容易接受的方式來傳達這個複雜的世界。至於你所寫的東西是特稿還是其它倒在其次。

這裏強調一下簡單、易讀。特稿並不意味著複雜。特稿所麵對的新聞事件可能大多是複雜而充滿矛盾的,但特稿的呈現可以是簡單而易讀的。這就需要記者在采訪寫作的過程中把蕪雜的事實進行提純。

特稿的選擇,是理解世界的方式的選擇,是對新聞的解讀方式的選擇,同時也是呈現方式的選擇。

我關注人的生存狀態,心靈狀態,總是想在新聞的事實裏找到另外的一些什麼東西,這一件和那一件新聞,看起來彼此沒有什麼幹係,但在深層或許你會找到一些共有的物質,我把它們叫做新聞中的“永恒“要素。

什麼是永恒的東西?或許並沒有一個模式,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們都會感動很多人,它們對不同民族不同國家的人來說都是有意義的。

有人說,南香紅,你怎麼能把野馬這樣一種動物當做新聞來寫,而且把一匹馬寫得這麼有靈性。我不知道,我想馬本身就是有靈性的,馬伴隨了人類上升的全部過程,馬給人飛翔的翅膀。這些也是新聞,它雖然不是顯性的,但也是新聞的一部份,正因為馬的高貴的靈魂才讓讀者有了更多的聯想和共鳴,而很多報道野馬的記者可能忽略了它。生命與死亡,生命的高貴與尊嚴,而我們很多人都忽略了應該尊重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