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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需要洞察與發現
特稿之所以成為特稿決不是僅僅因為寫作的文本。特稿似乎更需要對新聞的洞察與發現。
一般的新聞記者就像追著球滿場跑的運動員,而特稿記者似乎要站得離事件遠一些,以便能夠看到事件的全貌;他似乎要站得更高一些,以便能在縱橫各方麵為事件定位。也許日常報道的記者們都離去了,滿地扔的都是廢料,特稿記者才在現場尋覓,尋找真正想要的東西。
日常報道記者有時候是撲向新聞的一團火,特稿記者就像是在穿越一條通道,前方隻有很微弱的亮光,特稿記者心裏明白隻有耐住性子,不斷向那裏開掘,才能尋找到光明。
在一些別人不關注的、陌生的領域發現對社會進程產生重大影響的新聞,從凝固的曆史中發掘流動的新聞,從流動的生活中發掘曆史的蘊含。一個舊聞完全可以變成新聞,一件新聞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解讀。
新聞是一項永恒地趨向事實真相的事業,記者就是對新聞真相的追尋者。但什麼才是真相?這是一個大問題,也是一個大難題。一個新聞發生後,無論多好的記者在接近真相的時候,總是需要衝破層層霧障,記者就如推著巨石的西西弗斯,永遠在一個接近真實的無限過程中。一個記者最好的狀態和最高境界,我認為就是“記錄曆史”。
中國曆史正遭遇千年未有之變局,其複雜性變幻出各種眩目的色彩。同樣,對記者記錄真相的要求也呈現出從未有過之挑戰。在接近真相的不斷努力中,需要一個記者具有曆史感覺。
解讀中國有各種角度和方式,經濟的、文化的、曆史的、哲學的等等,此類著作可謂汗牛充棟。但媒體的記錄在現代社會中永遠是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就像中國的二十四史,那是中國古代的媒體記錄,否則,我們怎麼能從司馬遷的《史記》中,讀到如此切真、如此生動、如此精彩、如此扣人心弦的、有關那個時代的完美記錄呢?
當代中國無論在那個領域,隻要潛心研究與發現,總能成就好記者、好作品,相對於其它樣式的新聞作品,特稿可能更飽滿一些,更可讀一些,它的獨特的表達方式給人帶來更多閱讀文字的快意。但不管在那個領域或著表達方式怎樣,本質上來講都需要記者在神奇的地方發現生活的最樸素的一麵,在平凡的地方發現生命的神奇。這種發現不僅需要眼睛,還需要心靈。
我花在野馬身上的時間已經有10個年頭了,關於野馬的報道到現在為止,南方周末已經發過5次。我的《南池子之劫——北京舊城改造》係列也持續地關注了近四年,從一篇報道開始,深入地多層麵多角度地展現發生在北京城的曆史文化與現代建設發展之間的矛盾衝突。我們用5次,每次3-4個版麵來進行報道,想來也有了近十萬字的內容,沒有哪一家媒體比我們做提更充分,揭示得更深刻。持續的累加也能造就深度。
通常的情況下,幾篇報道出來之後,有人認為這個事件可能已經是一個老話題,已經讓讀者疲倦了,於是編輯部便勸你放棄,或者根本就不再做下去了。這時候就更需要記者的發現與洞察。
我們做的野馬和北京舊城改造,每一次做都不是在重複,它不僅沒有讓人視覺疲勞,反而連續起來是一個生動的連續劇,新聞的連續劇,新聞因此而變得是一個生長和發展的過程。北京的舊城改造,實際上是中國共產黨如何對待私有財產的曆史,從沒收、改造逐步的恢複私有財產的地位;是一個武力奪取政權的政府,如何學習經營、使用一個城市,如何對待曆史;是一個快速發展的時代,是如何被現實與曆史的利益撕扯,如何在錯綜複雜的利益格局中選擇一條相對成本最優的道路。正如報社在評報時所說,這就是在記錄曆史:“四合院的拆遷不僅關乎文化,也關乎利益,還關乎老百姓的家園之感,它會像當年梁思成保護北京老城一樣,成為一大曆史公案。本報持續關注,是對曆史負責之舉,成敗利鈍倒在其次。”(南方周末評選佳作時評語)。
這是記者的積累,也是報紙的積累。這種積累和厚度,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在今天中國媒體業轉型和分化,日漸走向娛樂和嘈雜的時代,需要保持一種定力,堅持自己的尺度。
多維度的采訪
特稿的采訪是一種非常仔細小心的采訪。
特稿的采訪不僅僅是現場的,記者必須把自己的眼光放在一個廣泛的區域裏進行搜集。這個範圍可能縱向深入到曆史深處,橫向旁及一切於之相關的信息。並且在時間的縱軸上,它可能還是一種長久的持續的關注觀察和思考。這就是長時間大背景的大區域的關注。
舉例來說,一般的限時新聞可能是現實層麵,隨新聞變動之波而動,特稿就需要升上去俯瞰,沉下去打撈。特稿記者可能都會有這樣一種體會,就是每當做完一篇稿就可以成為這個領域的準專家。在國外的一些媒體,一篇特稿可能要用半年或者經年的采訪來完成。有時候特稿的采訪是對一個狀態的長期跟蹤,它關注的是一個新聞的成長過程,特稿記者在陪伴著這個新聞長大成熟,成為它的每個關鍵過程的見證者和記錄者。當新聞長大成熟的那一天,特稿也就完成了。
作為記者,總是需要麵對社會變動中諸多複雜而敏感的事實,這些事實通常是被故意掩蓋、修飾和剪裁的。記者的困難在於,要在很短的時間內,撥開緾繞在事實外部的蕪雜枝節,一步步逼進事件的核心,尋找孤立事實背後的深層關聯。特稿記者的采訪這時候更像是地下寶藏的開采者,剝開一層層的岩石,去掉無數的砂土,在一次一次的的寶藏是否存在的懷疑中艱苦地工作。
一個記者很難在短時間裏洞悉他所麵臨的複雜事物的所有奧義,這裏有知識儲備的欠缺,也有事實的過於複雜和被掩蓋,比如,我在做《南池子之劫》的時候並不能完全明白保護區的這種拆遷對於整個北京意味著什麼。當我有了縱向曆史感,知道了北京城自解放以來拆與保的公案;繼而把眼光放得更遠,了解了北京城800年曆史後,看現實的眼光就一下子變得清晰;然後再將眼光放在世界都城的維度關照北京,又是一番豁然開朗,再進一步探索北京的未來,得出的結論就更加準確。
這可能就是一個北京舊城改造常做常新,能持續關注多年寫出十多萬字的原因。
一般的新聞可能是從事件發現出發,向未來的維度裏尋找,而特稿還必須向曆史的維度開掘,向未來的反方向尋找;一般的新聞可能更多地把眼光集中在這件新聞本身,而特稿可能就要兼顧左右,在看起來不著邊際沒有多大的關係的事件裏發現。所以特稿的采訪必須是多維度的。特稿需要再現一個完整的世界。這是特稿應該做到的,而且必須做到的。一般的新聞作品卻不容易做到,因為它短,它需要搶時效。
但是,特稿也不意味著就是慢三拍沒有時效性的東西,特稿也是新聞,是新聞就有著新鮮性和時效性的要求,於是特稿記者可能比別的記者承擔著對事實的清晰性準確性要求和新聞的時效性要求衝突和壓力。這兩者的矛盾似乎永遠難以調和。有時候記者會覺他要找的就在不遠處,但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直奔而去時,目標又變成一團遙不可及的模糊雲團。而且在接近這目標時,你不得不左閃右躲,避開故意設置的種種陷阱和障礙。所以特稿記者可能更需要一些韌性和耐力,需要堅守,否則你就很難在四周全是懸崖峭壁、似乎無路可走的地方堅持下去。常識是,一個容易搞清的事實,往往新聞價值含量不高,采訪的難度,永遠和事實的驚心動魄成正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