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牙不好,每每看到一些孩子的牙齒爛得發黑,就會替人著急,猜測如此小人兒哪能經得起牙科醫生的打理!
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這種要命的滋味隻有牙齒不好的人才有切膚體會。曾經在思緒泛濫時設想,人一生中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將那連接筋骨的牙齒活生生地拔掉。我們這一代,人人都對當年的王景愚在春節晚會上表演的啞劇《拔牙》刻骨銘心,隻要提起,任何時候都能引發笑的共鳴。多年前,因為牙疾的反複困擾,我不得不上醫院口腔科做相應的治療。那是我第一次近得不能再近地體察牙科醫生們的工作,同時也近得不能再近地感受牙病患者們千篇一律的疾苦。
頭一次坐上治療椅,我緊張得像坐上電椅。明明說過了,還要再三再四地告訴醫生,隻看牙,不拔牙,將兩顆破得不成體統的牙齒補一補就行。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認為,在自己經曆所有非人的感覺中,最難受的就是牙科醫生用那種微小機器,反複在牙床上打磨。那是一種包含了甜酸苦辣,又超出這千般之外的滋味。這麼多年,我一直無法從世界上形容詞最多的漢語裏,找不到一種能完整表達這種滋味的詞彙。後來,當我不得不再去找那位牙科醫生時,還沒進門,隻在走廊上聽見那微小機器的旋轉與摩擦,我就咬住那些好牙,下定決心,寧肯拔牙,也不補牙。因為我的要求,牙科醫生用了一個小時,才將我那從牙頂到牙根徹底碎成兩半的壞牙掃除幹淨。
當初補牙時女兒還沒出生。到我不得不拔牙時,女兒已經懂事了,能夠要求我將嘴巴張得大大的,任由她細細看清被拔過牙的牙齒是何模樣。由於太太生就一副不可逆轉的四環素牙,愛美的天性讓她們母女倆,比一般人更加愛惜牙齒。早上忙,顧不上,夜裏刷完牙後,太太一定還要用手電筒照著,將女兒的牙齒仔細地看個遍,還編出家庭童話,將牙細菌分成黃紅黑三種,隻要說還有一隻黑牙細菌,哪怕已經刷過牙了,女兒也會要求再刷一遍。上幼兒園的最初兩年,女兒的牙齒一直是班上的驕傲。兩排可愛的小乳牙,從未有過一點兒瑕疵。想不到的是,幼兒園第三年,升級到大二班的女兒,會因為這些可愛的小乳牙而不高興。
記得那一天,隨媽媽一起早出晚歸的女兒,在樓下按過門鈴,等不及上樓,便在對講機裏大聲說:“爸爸,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班上有個小朋友掉牙了!”爬樓爬得氣喘籲籲的女兒站在我麵前時,將有小朋友掉牙的事情重複了一遍。我聽清楚了,那牙齒不是摔掉的,而是孩子成長到一個新的階段時,必定少不了的正常換牙。
女兒班上的小朋友是同一時期裏長出來的同一批苗,該嫩綠時一齊嫩綠,該嬌黃時一片嬌黃。一個孩子帶頭換牙,其餘的便緊隨而來。隻要有掉牙換牙的,女兒回家後必定要讓爸爸媽媽曉得,偶爾爸爸或者媽媽在外有應酬,稍晚回來,隻要記得,女兒就會重申一遍。眼看班上的小朋友幾乎都掉牙和換牙了,女兒的小乳牙仍然穩如泰山堅定不移。女兒便不再隻為別人掉牙和換牙而高興,同時也會用能夠持續五分鍾的憂傷問,為什麼我還不掉牙?有時候,太太也會忍不住用手試試注定是要先掉的幾顆門牙。有一天,太太在臥室裏大叫,說是女兒的牙齒鬆動了。隔一天再試,那顆似乎鬆動的牙齒又變得仿佛天崩地裂海枯石爛都不肯動搖。這樣的虛驚有了好幾次,女兒終於在爸爸媽媽麵前一半是傷心,一半是撒嬌地哭了一場,一遍遍地問自己,又問我們,別的小朋友都換牙了,我卻還沒有換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