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和儉樸一直是海內外華人受人稱讚的美德,但在一個文化背景、民族性格完全不同的社會裏,這樣的美德反而會對自身的生存狀態帶來良機痛失的遺憾。唯有放在美國這樣生機勃勃的社會裏,才能感受為何美國男人女人都說中國人不性感。性感的人,肯定是不害怕欲望,也敢於擁有欲望,並且將自己的欲望作為生命的一種潛能,加以愛護和發展,使其始終保持住一種火山欲噴般的活力。在這一點上,天下的中國人以及華人明顯不及美國人。
到紐約的第二天,我們冒著雨來到位於曼哈頓島上的唐人街。
或許是因為下雨的原因,陰陰的唐人街上透著一股熟悉。假如偷渡客被人用集裝箱一下子從中國本土的某個港口運到這裏,他們重見天日時,一定不相信自己已身在美國。唐人街上的英文標識比武漢市江漢路上的洋文還少,唐人街上由人隨手扔下的垃圾卻比江漢路上的垃圾多。一個黑人警察懶洋洋地站在我們進入唐人街的丁字路口上。已是午後了,黑人警察身邊還有一大堆垃圾。一輛拉垃圾的卡車停在垃圾堆旁。黑人警察皺著眉頭,嘴裏不知在嘟噥著什麼。
在“亞洲旅行社”醒目的招牌下,我們的車停了下來,說是要在這裏吃中國餐。或許是來美國之前懷著太高的期望,對唐人街上的這頓中國餐,簡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給我們的麵條口味可以不說,難受的是彌漫在餐館內的那股怪味。換了在國內,肯定是要換地方的。正在皺眉頭時,身邊的兩個人同時抬起手臂,攆著一隻在空中飛來飛去的蒼蠅。這隻蒼蠅走開片刻,再回來時,竟帶著三五個狐朋狗友,像地痞一樣繞著我們不肯善罷甘休。為了與之對應,在空中揮動的手臂增加了幾隻。那幾隻蒼蠅怎麼也不肯走。蒼蠅沒趕走,反倒惹來四周一片目光。我們當中有人嘟噥一聲:算了。大家將手放下來後,還有人不甘心地說,怎麼蒼蠅隻會往我們這兒飛。話沒說完,隔著一張桌子,兩個女人突然尖叫起來。餐館裏頓時一片騷動。大家都在往地上看,雖然沒有人說出來,但誰都知道地上一定有老鼠。我們匆忙地吃完麵條逃到街上。
這時候,雨停了,街麵上到處都是黃皮膚的東亞人。無論有沒有禁止行人通行的紅燈,都能看見三五成群的人在搶道。這是我在美國見到的絕無僅有的一次。美國的道路交通管製不像中國本土,隻管機動車輛不管行人。在美國,行人不按規則過馬路,被逮住後,罰款還是小菜一碟,更重要的是,這項記錄會使個人的社會信用降低。由此帶來的影響可是太大了。首當其衝的是,上銀行貸款會遇到麻煩。按先前的社會信用可以一次貸款十萬元,因為這項處罰,很可能一下子降低到隻有先前的十分之一。對於將明天的幸福用於今天享受的美國人,簡直就是飛來橫禍。我不太明白,美國的國家機器對唐人街是疏於管理,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前者尚可以竊喜,若是後者就很悲哀了。因為它意味著美國在華人問題上還存在著另一層麵上的歧視。這種歧視比在諸多事務上的排擠更可怕。
我不得不狠著心說出我所想到的大實話:小氣的唐人街上有種惡俗。既沒有祖宗血脈傳下來的五千年滄桑,也沒有祖宗精髓傳下來的五千年儒雅。一家家小店小鋪裏滿溢著綿綿無絕期的生存掙紮。在更小的咖啡店裏,一個遲暮的老人,嘴裏叼著一支幾近燒完的煙蒂,遲遲不肯吐掉。眼皮不緊不鬆地眯著,不太能夠與臉上的皺紋分清。守著爐子上的一壺滾燙的開水,默默地盯著那最後一名客人已經離去的空座。那樣子很像鄉下的放牛老人,在黃昏時坐對山坡上仍在吃草的老牛。
我看見,泰山黃河的博大,江南絲竹的婉約,都在唐人街上化作漢語中的一個句號。
為什麼在沒有受到美國國家製度壓製的情形下,華人身上仍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我們可不可以將其理解為,習慣了禮教的一類人,在自由麵前的迷失!
樸實的闊綽。
這天黃昏,代表團一行十三人全都在華爾街上徜徉。
我們剛剛得知,“新浪網”的股票昨天在華爾街股市上暴漲了十幾個點。我們當中的網蟲雖然上的都是新浪網,可誰也沒有新浪的股票。我們對華爾街毫無感情,華爾街也對我們板著臉。街上的遊人在走來走去,地麵上有許多用黃油漆白油漆描出的數碼圖案,間或還有一兩句就連翻譯也沒見過的英文短句。我們隻好估計,它是這條街上專營業務中的專業術語。街麵很窄,由小小的十字路口分出去的四條街巷有種深不可測的模樣。由於過了下班時間,各處樓宇都緊閉著大門,隻有對著教堂的街口旁有座樓還開著門。我在門口猶豫一下才走進去。沒有人來阻攔我,好像我就是那常來這兒,為道瓊斯指數和納斯達克指數的飆升與狂瀉而喜怒無常的經紀人。空蕩蕩的大廳裏,算上我也隻有三個人。我隻在樓內呆了不到五分鍾。那兩個像是“黃馬甲”的人,就分別往樓上跑了兩個來回。速度之快,讓我不由自主地聯想到,若是讓他們參加帝國大廈每年一度的攀樓梯比賽,恐怕別人就別想贏了。樓內很簡樸,特別是大廳,如果麵積小一點兒,便更像自己所供職的單位大樓前廳。我曾經用魏晉碑刻的神秘古拙來形容過單位大樓的陳舊,同時也含著破敗的意味。
我從大樓內出來,眼前的華爾街完全是一幅褪色的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隻需平常的光照,就能體會到在時間的印記下,超凡脫俗的意蘊。這種感覺連我自己都有些奇怪。華爾街毫無疑問是個充滿銅臭的地方,人在貪婪時的種種醜行,從來就是這條街上最方便的通行證。這個問題讓我想了很久,直到回中國的飛機在靠近北極圈的空中飛行,地上白雪茫茫,很少見到人的聚居點時,我才豁然明白,華爾街上的那個奇想,源於那一刻華爾街的主人們已離開了,隻有我們這些過客,在扮著憑吊與拜謁的樣子。
我正愣著,代表團的一位成員上來幽默地問:怎麼沒有跳樓?
我說:叫索羅斯搶先了。
我們正在十幾座高樓間,為掀起東南亞與俄羅斯金融風暴的索羅斯選擇住處,一架私人直升飛機出現在華爾街狹窄的天空上。直升飛機在一處樓頂上停了一會兒,接走華爾街上的某個大人物。幾分鍾後,又有直升飛機飛過來,在我們頭頂上尋找地方降落。
華爾街的地位太重要了!它的脈搏稍一加快,全世界就患心髒病。它剛放屁,全世界便一刻不歇地開始拉肚子。如此金融重地,按中國本土的習慣,不建上一溜富麗堂皇與雲共舞的頂級高樓,似乎就不能顯示銀行的錢多。如果想看樓,真的不如去位於武漢市建設大道上的金融一條街。喜歡用一些誇張的材料來裝飾外表,這一點是包括中國在內的整個亞洲人的欣賞風格。平素總要弄點兒花哨出風頭的美國人,在建築美學上則趨於保守,無論是民居小樓還是商住大廈,基本上以穩重為主調。從洛克菲勒家族擁有的十三座大樓到世界貿易組織所在世貿中心,無一不是如此。在華爾街看樓,隻需幾眼就能感覺到樸素中有莊重,莊重裏又有平易。不管怎麼看,總也看不出奢侈與豪華。一條華爾街橫亙在麵前,對於不熟悉紐約的外來人,很容易就會與其擦肩而過。
沒有張燈結彩,沒有音樂流行,沒有溫情浪漫,一條華爾街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始終像大鯊魚奧尼爾在NBA球場上那樣毫無表情。
有一陣,我暫時離開我們的人群,獨自鑽進緊挨著華爾街口的地鐵車站。一個白人女子孤單地從地鐵車站出來,我略作停頓給她讓路。
這時代表團的一位成員在身後叫了一聲。
他衝著我直擺手,又不好像在國內那樣放聲大喊,將嗓門憋著說:別冒險!
我說:美國女人都不怕,我怕什麼。
紐約地鐵離地麵不遠,一道相當於兩層樓梯高的台階筆直地通到站台上。隻有一些渾黃的白熾燈照亮著站台,空氣惡濁。簡陋的附屬設施已被熏得黑乎乎的,樣子像是煤礦礦井。我以為紐約地鐵也像北京地鐵那樣要在地下轉幾個彎才能到達車站,當紐約地鐵赤裸裸地出現眼前時,我簡直吃驚得不知如何麵對。
站台上,一個黑人在敲著一隻小巧的鐵皮鼓。我走過去,在離他有兩米遠的地方站住。我們之間有一道將已購票者和沒有購票者隔開的鐵柵欄。黑人用一對小木槌在鐵皮鼓的各個部位敲打著,一種旋律飄蕩在陰暗的地鐵車站裏。在等候渡船去自由島的碼頭上,我聽見有人用一把樣子古怪的琴演奏過這支曲子。曲名叫《紐約啊紐約》。我像前次一樣,隔著鐵柵欄將一張一美元的紙幣放進鐵皮鼓下的紙盒裏。這時候一輛列車轟隆駛過來,停在我的麵前。沒有人上車,也沒有人下車。每節車廂內隻有三兩個人。列車開走後,敲鐵皮鼓的黑人收起槌子,瞅了一眼我剛剛放回錢包的口袋。我心裏頓感一驚,隨即馬上意識到,那道阻隔著我與黑人的鐵柵欄是何等美妙。我正要轉身離開,黑人衝著我不停地打著手勢。比畫一陣,我突然明白,黑人是在提醒我,剛才我給小費時做得不對,我不應該將錢包拿出來,尋找零錢,這樣做太不安全。一時間我竟有些感動。黑人繼續比畫,我猜他是在說,也許就在剛才,也許是從前某個時間,一個和我一樣膚色的人,就在這兒被人搶了。
又一輛地鐵到站了。這一次下車的人要多一些。黑人手上的小木槌像舞蹈家那樣飛舞起來。隻見他嘴唇一顫,一支歌就飄出來。每唱一句,黑人就重重地換了一口氣。聽上去卻不像是在歎息。不清楚這是否是紐約正在流行的唱法,或者是黑人自己想要的獨創。下車的人很快鑽進了出站口,誰也沒有停下腳步。一曲唱完,黑人用他特有的眼神憂傷地看著我。我再次掏出錢包。這一次,我給了他五美元。黑人沒有說謝謝。
我轉身離去,上了幾步台階,身後又響起那黑人的歌聲。
很深情,也很揪心。
藝術永遠是人類的良心,哪怕在肮髒齷齪的地方也不例外。
我相信自己碰上的正是那類流浪紐約的藝術家。直到現在,我還在想著那個敲鐵皮鼓的黑人,會不會在某一天成為第二個邁克爾·傑克遜,會不會在時代廣場豎起自己的巨幅廣告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