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足與可愛。
做小生意美國人不如中國人。但在對經濟規律的理解與應用上,美國人處在絕對領先的地位。
“二戰”結束後,戰勝國們商量著成立了一個處理世界事務的聯合國。洛克菲勒家族聞訊馬上在紐約買下一塊地皮,無條件地捐贈給聯合國。在買下送給聯合國的地皮的同時,洛克菲勒家族還將與這塊地皮毗連的地皮全部買下來。聯合國大樓建起來後,四周的地價立即飆升起來。洛克菲勒家族送給聯合國的地皮時價為八百七十萬美金。這八百七十萬的捐贈,回報給洛克菲勒家族的卻是不知多少個八百七十萬。
相對於對財富的聚斂,美國人更擅長於將到手的財富痛痛快快地花掉。整個人生中一會兒是對欲望的培植,一會兒是對欲望的宣泄。他們的快樂無一例外地全在這樣的反複中產生。美國人對金錢的理解是人類有史以來最深刻的。是美國人最先發現,金錢的價值不在乎它的總數有多少。早年的洛克菲勒和現在的蓋茨,在他們名下聚攢著天文數字的財富。但是美國人認為,不管是華爾街股票大盤上滾動的數字,還是帝國大廈這樣的樓盤,其擁有者並非真實地擁有它。從真實的程度上看,一個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分子所擁有的金錢,並不比《財富》雜誌的封麵人物少到哪兒去。美國人的金錢觀是,當金錢多到無法花掉時,那無法花掉的部分全是別人的。隻有能花掉並給自己帶來享受和快樂的那一部分,才是屬於自己的。
據說,美國人平均每十年就要搬一次家,平均三年就要換一台汽車,平均半年就要出外旅行一次。
做這些事的目的,無外乎是讓自己真正成為自己金錢的主人。這是典型的美國邏輯。不這樣,金錢的主人就難以斷定。
在底特律機場,我們碰到三個都是八十多歲的美國老人。老人們腿腳已經非常不方便,說話時語音含糊不清,聽力也不好,看上去生命力已經很脆弱。老人們還是不想放棄曾經給自己帶來許多快樂的習性。他們中的兩個要到洛杉磯去參加一個例行的聚會,另一個是來送行的。我們這群人中,有人用漢語說,這麼大年紀,又沒有年輕人陪伴,真是找罪受。雖然老人們很樂意我們對他們的幫助,但是看不出他們有如果無人幫助就會放棄的念頭。
美國老人們的生活方式讓我想起尚在故鄉的老父親。老父親是離休幹部。因為縣裏財政支出困難,這些年政府應該付給他的離休工資,總是有一撥沒一撥。在電話裏同他說起這些事時,我曾勸他先將銀行裏的積蓄取出來花了,別難為自己。說了兩次,他就生起氣來,天遠地遠地在電話裏質問:難道我就不能給兒女孫輩們留點兒遺產!我想對他說,我們並不缺他的那點兒遺產。這些話斷斷不能對老父親說。記得小的時候,一個同伴的母親無錢治病,在床上躺了一年多。臨去世時,她用最後一點兒力氣從枕頭裏摳出五塊錢,塞到大女兒的手上,讓她在出嫁時為自己買些花布,做幾件衣服。給兒女們留點兒遺產是中國老人最後的快樂。
不知什麼時候老父親他們,也能像美國老人一樣,讓錢這東西真正為自己所享樂。
當冬天來臨時,拉斯維加斯的美國沙漠,就會用上兩三個月的時間接待來自中部和東部的老人。成千上萬躲避寒冷的老人從居家的地方,開著汽車,拖著一間活動房子,千裏迢迢會聚在冬日溫暖的陽光下,享受著每一分養老金所帶來的生存品質。
中國的沙漠不能接待老人,但中國本土上有連候鳥都要去過冬的海南島。它比沙漠更適合害怕寒冷的老人。
美國人其實並非像有些說法那樣貪得無厭。
紐約是世界地價最昂貴的地區之一,位於紐約中心的時代廣場一帶,想買塊地皮或一座樓,簡直就是癡人說夢。時代廣場一帶明星雲集,像邁克爾·傑克遜這樣雖然紅遍世界卻出道稍晚的黑人歌手,也隻能將手中的金錢,大把大把地撒在附近的飯店裏,長期包下一兩套客房,勉強安身。寸土寸金的時代廣場中心路口上,有一座全紐約最小的警察局。小小的警察局趴在時代廣場四周的高樓腳下,一副另類模樣。多少年來,不知有多少地產商打過它的主意,紐約的警察卻不為金錢所動。依然年複年、月複月地蔭蔽著十來個警察,毫不在意隻要一轉念頭就可獲得的暴利。
我們在美國旅行的盡頭是尼亞加拉瀑布。
大瀑布由美國和加拿大共有。瀑布的兩端各有一座尼亞加拉市。當年,美國的投資者拿著支票簿,來到屬於美國的尼亞加拉市,打算進行旅遊設施投資。美國的尼亞加拉人斷然拒絕了黃金的誘惑,他們不想讓外來者打擾自己安寧的生活,也不想要太多的金錢。結果,所有的投資者都跑到對岸加拿大的尼亞加拉市去了。又結果,兩個尼亞加拉市,一到夜裏就成了截然不同的兩種世界。一方讓瀑布的聲響聽起來如詩的經典,一方讓瀑布的畫麵看上去像是流金淌銀。
此類故事,基本上隻會發生在美國。
在中國本土,這樣的拒絕簡直就應了北京城裏流行的新詞:二百四十九———比二百五還差一點兒。前幾年,上海將市政府大樓整個賣了,北京將王府井切塊賣了。稍後幾年,長春電影製片廠將老廠賣了。都賣了好價錢,都有完全站得住的理由。
我琢磨了好久後,才有了自己的結論: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單純富裕並不難,難的是富足。在富裕與富足之間,相隔著一座精神的煉獄。富足是人間極樂。富裕不是。富裕隻是表示物質的數量由小趨大。一些富人,常常用自嘲的口吻說一句自詡的話:我窮得隻剩下人民幣了!一個富足者是不會這樣說的。如果是在紐約,一個普通的美國人會在早上起來,穿上一身休閑衣裳,一路小跑著來到NBC電視台四台樓下的窗外。五點鍾時,他會同許多人一道衝著從窗口伸出來的攝像機,愜意地笑著。當攝像機的鏡頭從眼前搖過時,他會深情地說一聲:美國你好!幾分鍾後,攝像機消失在窗口,跟著敞開的窗戶也關上了。他會隨著人群的散開,順著原路回到家裏,聽著朋友不停地打來電話,說是在五點鍾的新聞節目裏看到了他。當朋友們的電話都打完後,這個居住在紐約的美國人,就會從車庫裏開出自己的汽車,去一個地方為一筆稅務警察並不知曉的收入交納所得稅。
富裕是極端個人的事。
富足會讓人變得天真可愛,並給他人帶來快樂。所以富足不是一個人的事。
憨態的性感。
一個性感的人,不用謀麵,傳說就能迷住他人。
一個性感的國家,無須享受它的種種妙處,隻要打從它的土地上走過,本能裏就有東西複活並與之激蕩。
美國人的快樂與幸福在我們看來,像是沒來由的。
美國的曆史在好萊塢電影裏。
美國的未來在迪斯尼樂園裏。
美國的現實在所有人的眼睛裏。
將現實之根建立在幾千年的曆史之根中,這樣的文化無疑是偉大的。
能在文化現實中同時包含曆史與未來,這樣的文化肯定要多一份偉大。
美國弗吉尼亞州政府是地球地理範圍內,第一個因為人類的未來問題而受到公民指控的政府。一個名為“公民抵抗UFO組織”向州最高法院提起訴訟,指控州政府“在準備抵抗外太空人入侵方麵,工作不力,使當地美國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美國人對未來的事情比別人敏感,緣於尖端科學技術比別人更早地運用於他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一個人在迪斯尼公園走一遭,隻要思維健全,就能切身感受到人在麵對宇宙時的滋味。幾多出色的創意,在形形色色的非凡技術的支持下,竟將遠在天邊的宇宙,平平常常地展現在每一個人的手邊腳邊。說英語的美國人要想將漢語“寓教於樂”的意思說清楚準確,要費很多筆墨與口舌。一座迪斯尼公園形象地立在那裏,就是最精妙的語言也顯得蒼白無力。有在太空中呆過的宇航員說,迪斯尼公園裏的太空倉比真正的航天飛機驚險刺激。還說隻花費幾美元就見到的太空,與他所乘坐的價值上百億美元的航天飛機所見到的太空幾乎一模一樣。
都說美國有一種法律規定,任何科學發現都必須在最短的時間應用於民間。就算是沒有這種法津,在利潤的杠杆作用下,科學的投資方也會將所有的科學發現落實到民間。
從西部到東部再到北部,美國的四方走過三方。重新回到洛杉磯準備回國時,心裏開始明白,流傳在美國本土之外的一些東西裏有著深刻的誤會。那些說法更多的是一種人雲亦雲。美國文化並不是我們常說的快餐文化,而是一種處在生命早期的全新的文化。這種文化更重視短暫人生的生存質量,然後才是與人有關的那些永遠有得說的,永遠也說不清楚的終極問題。
美國文化還處在積累期。這種積累的勁頭在外人看來,簡直近乎瘋狂。
一座耶魯大學東亞圖書館就讓人歎為觀止。由中國本土出版的紙質漢語文學書刊,隻要是稍有影響的都被收藏其中。在以L開頭的書架上,有我最早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並且入圍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威風凜凜》。僅此我還不感意外。讓我意外的是,那本《威風凜凜》的封麵被他們重新加固過。他們在封麵與書芯中間填加一層韌性極強的紙板,使其在日後經由歲月翻動時不易受到損傷。代表團結束在美國的訪問,回中國之前,在加州圖書館工作的女作家朱謎,交給我一遝電腦打印紙。上麵有美國國會圖書館(DLC)、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HNY)、田納西大學圖書館(TKN)、喜瑞多公共圖書館(CER)、俄亥俄州立大學圖書館(OSU)和香港科技大學圖書館(HNK),收藏的我的作品的目錄。朱謎說,這是她從美國圖書館係統的網絡上查找到的,因為時間太緊,她沒來得及進入到其他的圖書館網站,隻找了這幾家經常聯係的圖書館。朱謎給我的書目,包括了我的全部七部長篇小說、四卷本的個人文集、幾種中短篇小說集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剛剛給我出的一本選集《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劉醒龍》。那遝電腦紙被我帶回國內,有機會時,我想在國內的圖書館裏也這麼查一下,然後作個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