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曆史隻比一個長壽老人的歲數稍多一點兒。然而,他們珍惜著現在的每一天,並且不放棄眼前的每一個機會。如果說像康寧玻璃中心這樣聞名世界的大公司,將他們的企業辦成玻璃製成品的博物館,尚不足為奇。像赫氏集團,將他們的巧克力生產車間,設計為可供遊人觀光的巧克力樂園,太出人意料。被別人說成是沒有文化的美國人,真的是在拚命地發揮著一切可能的潛在的才華。在這種積累的勢頭麵前,我們完全可以想象,美國文化在五百年和一千年後會是什麼樣子。
美國文明還沒達到它的頂點,它還處在發展過程中。好萊塢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真正偉大的作品鋪路。
美國像任何一個民族一樣,有屬於自己的神話。
美國本身不是神話,她是一種現實。
一個配得上作家稱謂的人,必定是一個在心裏將人類的自由與進步,看得比自身生命還寶貴的人。我在此坦率地承認,我喜歡這個國家。這話的意思是,我愛我唯一的愛人,我還會欣賞別的美麗的女子。
沒有俄國的高貴,沒有英國的斯文,沒有法國的前衛,沒有德國的縝密,沒有日本的精細,沒有中國的淵博。
這些都是美國顯而易見的缺憾。然而美國擁有著這些國家所不可以再有的優勢:年輕!一個沒有包袱、沒有負擔的民族,如同一個扔掉捆在腿上沙袋的行者。隻要年輕,不管是人還是小貓小狗,都會有些憨態。這一點也是所有性感之物必須具備的背景。
愛超女不做超女。
1
曾讓人覺得陌生的足球成了絕大多數人的共同話題,用一個時髦的詞來形容:足球已成了人們的公共話語。許多次,碰到的人上至白發蒼蒼的老頭,下至識字不多的少年,談起足球時,那般的眉飛色舞、口若懸河之狀,實在讓我吃驚。記得一九八二年那屆世界杯外圍賽,中沙大戰時,自己還在那個縣辦小廠裏當秘書,因為管著廠裏的唯一一台電視機的鑰匙,愛看電視的人隻能跟著我看足球。就是那樣精彩的一場經典賽事,不少人還在暗中鼓噪要換頻道,看別的肥皂劇。現在的情形大變,走在街上,一大早就會有人迎上來問,昨晚看球沒有?或者有人當眾理直氣壯地說:昨晚看球去了!
文學界的一位前輩,曾經同我談起自己家裏看電視的變化。過去老伴極煩他看足球,但現在他老伴若是出門買菜趕上某場球看不成,待回來後,第一句話準問:幾比幾啦?這一點頗像後來所出現的“超女”,一到周末,就會就有人無論如何也趕不上看現場,於是就在事後關切地追問,誰和誰“PK”、誰被誰“PK”下去啦?
小時候,總看見爺爺抱著一隻大公雞上鎮醫院,讓護士從雞翅膀下麵的血管裏抽出一針管鮮紅的血,回注進自己的血管裏。這叫雞血療法,在當時極時髦,所以我有幸見到一群群抱著公雞上醫院的男女老少。隔了一陣,又時興起甩手療法,大家站定在一處,讓兩隻胳膊像斷了一樣自由自在地甩動。再隔一陣,便是逢人要吃紅茶菌。
這些風靡一時的東西,對於多數人來說其實是一種時髦。處在時髦之中,人如果不趨附,就會有被冷落、被拋棄的感覺,這是許多人恰恰不願意的。特別是那些機靈的聰明人,他們始終是這些時髦病的推波助瀾者,當他們認準有新的時髦來臨時,總會一點兒也不惋惜地對舊時髦進行拋棄。足球對於他們就像雞血療法,說沒興趣了,那興趣就比天上的雲還散得快。對於中國足球來說,真的不需要那麼多的人去為其狂熱。一個十二億人口的大國,有一億中國人愛足球,足球就不得了了。一億人愛足球,都有可能讓中國足球像家庭裏,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六個人一起寵著一個小孩一樣,最終卻讓這小孩長成了豆芽菜!所以多數人不愛足球,對於中國足球來說才是一件真正的幸事!
與足球相比,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就成為這個時代中最為公共話題的“超女”,肯定也會如此,用不了多久就會雲煙散去,直到某一天,再有人提起“超女”,就要冒被人笑話為老得掉牙的風險。
2
同幾位朋友一道去一個地方感受從未有過的漂流刺激時,惦記著世界杯的心裏,曾經冒出近乎另類的預感,以為中國隊即將與巴西隊的比賽也會如那三十二座驚濤洶湧的險灘,能給我們帶來獨一無二的回味。匆匆從外地趕回來,竟然在一張舊報紙上,讀到幾個中國隊球員對米盧的嘲笑,認為米盧關於中國隊從C組出線的可能完全是癡人說夢。
對於米盧,我也曾有過嘲笑。
我說過,作為足球業界的頂級名士,米盧這人全身上下充滿一種妖氣。
然而,米盧那些關於中國隊的夢想一般的預言,卻是我心裏格外敬重的。輸掉了小組賽的第一場後,米盧仍舊滿懷信心地計算著中國隊最後從小組出線的可能。作為球員,最可惡的就是先於表現出自己比主教練高明。愚公移山、精衛填海,我們民族之所以能在世界上立足五千年而還在,就是因為有這種別人最無可奈何的東西。米盧敢將不可能的當做可能來做,這一點兒明顯與那些本領不夠,卻朝思暮想要吃唐僧肉的妖怪有著本質的區別。在為著勝利和尊嚴的米盧麵前,那些嘲笑他的人,看上去說了與現實相符的話,心底的動機已使他們成了連妖怪都不如,見誰都在乞憐,隻敢向四鄰撒野的土地老兒。
若是真的如報章傳聞,米盧不是來中國,而是去了法國,也許就不會落得如此印象。其實,米盧也有米盧的難處。《西遊記》裏的眾多妖怪,極少一與唐僧師徒相遇便使妖法,總要先與孫悟空戰上幾個回合,確實覺得實力不濟了,這才動用各式各樣的怪裏怪氣的招數。如果我們也擁有齊達內,米盧斷不會如此小氣地到處裝神弄鬼。記得當初他決定接受中國隊主教練一職的邀請時就曾說過,他喜歡做些有挑戰性的事情。後來的一切也都表明,米盧確實不想讓自己一世英名毀在這次世界杯上。可惜的是,也許等到米盧離開了中國,了卻這與中國足球的一段情緣,仍舊沒能了解中國人。就像所有外國人那樣,將腦袋挖空成為葫蘆,也想不出為什麼中國人一點兒也談不上富裕,卻要將那麼多的錢放在銀行裏,供別人肆意揮霍!
一個沒有夢想的人,真到逼上梁山時,他所能做的決不是夢想而是夢遊。這該是米盧所言,等到離開中國足球數年後將要說出來的中國足球最大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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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正在看世界杯的某場比賽,有文學愛好者打電話要來家中拜訪,因為有鄉親關係在,不好再將要看世界杯作為謝絕訪客的理由。客人進門,談及的當然是其曾讓我看看的習作。說了許多,比賽時間也要到了,見他仍在那裏不依不饒地追究,心裏一急,顧不上君子之風,直截了當地問他看不看世界杯。上場比賽,所擺陣式無非是四三三、四四二、三五二、三六一幾種,所遣人員也就是前鋒、前衛與後衛三類,前場進攻也就長傳吊衝、短傳滲透、下底傳中、腰肋斜傳和定位球幾招,贏的隊為什麼會贏,輸的隊為什麼會輸,關鍵是技戰術細節的運用。都說藝術是相通的,無論是哪一種和哪一種,它所通達的異曲同工的原因,就在於無論哪一行,都必須具有獨特的細節刻畫功夫。隻有這樣,才可能出現音樂家聽到流水聲而譜出樂章,畫家看到溪流而畫出彩繪,作家在水邊徜徉而寫出優異的長篇、中篇和短篇。
鄉親級熟人不停地點頭,可那樣子分明是還不明白。好在我很釋然,如果人人都能明察這些,豈不真能做到一九五八年文藝大躍進時所誇張的,凡是人都可以成為作家!送完客,打開電視機,球賽已經開始了。看著看著,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方才所說。小說結構,正是踢球者事先策劃的戰術謀略。小說故事,正是一場球的輸贏過程。小說敘述,正是謀劃與過程的完全相同或者完全不同而又仿佛天成的人為操控。
回頭再說細節。相信那些現今口口聲聲不離細節決定命運的人,並非完全了解這種能夠決定命運的細節是為何物。一支球隊的落敗,關鍵在於他們對細節的不理解。有些細節隻是閑筆,就像馬拉多納和大小羅納爾多等人在禁區內外的盤帶與顛球,隻是為了對隨後確定勝負大局的那一腳下射門進行襯托。真正的細節,隻會發生在最後一擊的策劃者和足球越過球門線之間那段時間裏,畫龍點睛所說的也是如此。踢不好足球的隊,畫了一條龍,卻不會點睛,從頭到尾閑筆不斷,讓人覺得死氣沉沉。那些能使足球出神入化的球隊,不僅畫了龍,還點出兩隻絕妙眼睛,所以筆鋒所到處處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