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女兒書三(3 / 3)

生命需要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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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因為輸球而產生的那個著名的“五·一九”後,有人心急手快地寫過一段文字,大意是說,如果當時看球的人沒有鬧事,而是相互之間極為紳士地握握手、點點頭,仿佛什麼也沒發生似地離去,世人將會如何看待我們的民族?如此久遠的今天,還能記住這些,實在因為它在當年的觸動太深。

一晃之間,足球在我們的身邊著實進了一步。

韓日世界杯時,女兒已有兩歲三個月大了。

放在往日,本該輸的球,我們有可能贏下來。本該贏下來的球,偏偏會輸掉。這就像夏天吃麻辣燙,冬天啃冰磚,熱就熱死,冷就冷死。硬逼著人去犯神經質,不鬧出點兒麻煩,就沒有一時的了結。現在不同了,該輸的球,那些叫做中國隊的人一定會輸得爽爽快快,不再讓我們胡思亂想。該贏的球,那些叫做中國隊的人也會贏得爽爽快快,不再讓我們看得提心吊膽。隻要不存在非分之想,不管被人家打成0∶2、0∶3、還是0∶4,都不會上街去打警察、燒汽車,更不會抱著自己家裏的電視機往樓下扔。雖然還夠不上紳士,綜合表現還是可以當做是有身份的人。

輸了球也不怨聲載道。球贏了,更明白大力神金杯,隻會在夢想中衝著我們微笑。

世界杯是用手捧起來的,足球卻要靠腳踢下去。

我們真的要學會為我們足球生活的每一點兒進步高興。

譬如這些年來,一直受到足球指導原則偏好的高大身材,如果沒有世界杯上的二百七十分鍾,不定還要招惹多久的臭罵。事實上,在這些時段裏,球員身材是中國隊唯一能達到的世界杯水平。賽場之上,我們的球員用得最多的正是當初被罵得最多的身體,其餘備受稱道的所謂速度與靈活,簡直連曇花一現的機會都沒有。假如沒有那些一米八幾的大塊頭,那個隻有一米七幾的土耳其替補守門員,一定會像蝴蝶那樣,將中國隊的苦臉當做一朵朵有蜜可采的花蕊來翻飛。未來多年,別說在世界,就是在亞洲,我們也隻能用日本人、韓國人和沙特人天生無法具備的身體與之頑抗。能認識到這一點,正是非常現實的進步。假如某一天,在充分大型化的中國隊裏,出現一兩個無以替代的小個子,中國足球一定有了非凡的長進,說不定他們正是像馬拉多納和歐文這樣可以稱為巨人的人。

善於高興的人比總在痛苦裏泡著的人進步得更快。

足球之於我們與我們之於足球的意義是相同的。足球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也隻是足球內涵的一部分。為了繼續熱愛總是令我們愁眉不展的足球,我們必須學會發現,隻要有理由讓自己高興,就沒有理由讓自己沒完沒了地被其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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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歡了一個月的韓日世界杯,臨到曲終人散,情緒裏竟然找不到一絲快樂。隻有日本人才會有這樣的宣泄:兩百萬隻銀灰色的紙鶴從高空灑下來。不管他們是何等地渴望將大力神金杯留在富士山上,在內心最隱秘的底端,無論是思辨還是直覺,都在日複一日地對他們說,還是將川端康成的憂鬱作為長久的情感吧。所以,在足球之路上遠比中國走得遠的日本,用近乎雪的流行色,打扮著整個六月最後的癲狂,同時也消解著許多的有關世界之金杯的痛楚。而我們,該如何麵對哩!能夠再裝出信心十足的樣子,說一句來日方長嗎?能夠再像大人哄孩子睡著那樣許諾,醒來時會給一顆甜蜜的糖嗎?

偌大的中國,隻有一個人的快樂是我所相信的。也隻有正好兩歲三個月的女兒,在柳絮鵝黃的勝利者麵前,所表現的快樂才會帶給我相同的歡笑。一個月的時間相對於她的經曆已經是很長了,女兒差不多能看出一些足球上的門路。每當電視裏發出歡呼聲時,她就會跳起來,舉著雙手在屋子裏蹦跳著轉著圈,小嘴咧得大大的不停地叫喊:“中國隊進球囉!”1∶0時,我對她說,那不是中國隊。2∶0時,她依然快樂地歡叫著:“中國隊進球囉!”女兒笑成花朵的模樣,讓我明白,在女兒這樣小小的年紀裏,足球的歡樂才是全世界的歡樂。

幾年前,一位老朋友感慨地說,這輩子他是看不到中國足球隊拿世界冠軍了。後來他又說,隻要中國隊能進到三十二強,也就心滿意足了。中國隊從朝鮮半島上铩羽而歸,老朋友平靜地說,不錯,有進步!有這樣一句話:我們的孩子們,有權利要求我們傳給他們一個比別人更美麗的家園!對足球,也一樣應該這樣說。從勝利到失敗,日本的銀紙鶴恰如其分地飄蕩著他們的憂傷。從失敗到失敗,中國足球隻是一道由波音客機在藍天拉出來的一道白煙。除了這支我們無法不由衷擁戴的中國隊,也除了那支不屑與中國交換球衣的巴西隊,其餘三十支隊伍都配得上銀紙鶴載著的傷懷,畢竟他們是活在路上。站在法理和情感的位置上,我們不得不屬於一種早就讓我們痛心疾首的足球環境。曾經夢想的六月對話,印證了舊的中國足球必須盡快死亡,千萬不要再奉行那種好死不如賴活的哲學。唯有這樣,我們才會擁有憂傷,並最終擁有快樂,因為繼續走下去的那條路是新生與複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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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茬人真是幸運,能在邁克爾·喬丹的橫空出世的年代,享受著他將籃球出神入化後的曠世感覺。這是一個歡樂讓人震撼、悲愴讓人震撼、勝利讓人震撼、失敗也讓人震撼的時期。麵對著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四日上午喬丹那超乎所有人想象的超級跳投,誰還敢輕言這隻是一場籃球比賽!那幾乎擺平在地板上的身軀,突然間拔地而起,像是一座山峰飛騰起偉岸的模樣,在空中久久地不肯飄落。那魅力已不隻是勇氣和果敢,更不是那智慧與技巧,而是一種久違了的精神的圖騰。在喬丹騰空欲飛之際,我們見到的是一種人的強大的靈魂在那平庸的塵世上的翱翔!這樣的氣魄,這樣不可遏製的生命的抒情,早已超越了那總決賽冠軍歸屬的功利。那絕不是對自己欲望的占有和對阻礙這種占有的征服,那是人類為自身精神的需要而共同創作的一場偉大的舞蹈。它昭示著,人在什麼樣的境界時,可以赴湯蹈火,可以死而後生,可以像神一樣於慷慨悲歌之際對世事實施拯救。

讓不可能變成可能!讓平常隻在藝術浪漫中出現的事物真的出現在生活裏!人們在經受了目瞪口呆的震驚以後,除了相信上帝,感謝上帝以外,實在想不出別的道理來作解釋。所以上帝更多的時候,是我們無法麵對的現實中的一種支柱。

曾經無人敢認真地去想這是喬丹最後的舞蹈。也沒有人去設想沒有喬丹的日子,籃球的生活會有多麼寂寞無聊。但那一陣許許多多的人真正地生活在失卻神話的季節裏,無法展開靈魂的翅膀一樣。

我們這一茬兒人也有不幸!因為相對現代文明的落後,我們沒有早一點兒擁有電視這種東西,無法活靈活現地目睹貝利在足壇上的出神入化。但我們還是能夠從喬丹的離去,感受到貝利當年是如何帶走足球場上的陽光!正如火如荼地搏鬥著的歐洲杯賽事,在向我們無遺地展示著這些:是德國隊越來越多的平庸在反襯著葡萄牙隊的光彩,因為通俗小品的盛行才顯出英格蘭隊的高貴。就是這些難得一見的星光,在喬丹———當然還有貝利麵前,隻會是黯然失色。渴望激情!渴望浪漫!渴望超越!這是普天之下對喬丹和貝利充滿景仰,同時對足球藝術充滿幻想的根本所在。

人們在譏笑貝利每一回對足球的預測,最終都成了烏鴉嘴。他們忘了貝利是一隻老虎,而後來者多為貓。貝利的錯誤在於,他在分析貓時,往往沒有注意到自己與他們的區別。他將貓也當成了老虎,不知道即使是被他相中的那些,也不過是長得稍微粗壯孔武一些,並有一手老虎所不能的上樹技巧的貓。夢裏的貝利都懷著對足球的一腔激情,這是他同那些將足球作為表演的人的根本區別。足球是貝利生命的一部分,當他為一方天地下的足球叫好時,其實是在抒發自己的生命情懷。貝利以自己鴻鵠在天的胸襟來預期歐洲杯上的英格蘭隊。英格蘭隊本來可以做得更好!他們做不好和無法做好,實在是足球與當代的悲傷。足球場上的貝利不可能再有,然而足球生命裏如果沒有貝利那樣的情愫,足球就成了沒有死亡的殺戮。

不要譏笑貝利!那會招致上帝的誤會,以為我們隻能欣賞平庸與通俗,總是派一些耍弄雕蟲小技的家夥下來作秀。

我們太需要像貝利和喬丹這種偉大的抒情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