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波希米亞醜聞案(1 / 3)

歇洛克·福爾摩斯總是稱呼她為“那位女人”。提到她時,他幾乎不用別的稱呼。在他看來,她才貌兼備,隻要有她在場,其他女人便會黯然失色。但這並不等於他對艾琳·艾德勒有任何近於愛情的情愫,因為他的頭腦理性、刻板、沉著,完全容不下一切情感,尤其是愛情這種情感。在我看來,他可以媲美世界上最完美的機器,精於推理和觀察。但是對一個情人而言,他卻錯置了自己的位置。他不懂得溫情脈脈,講話時經常用譏嘲的口氣。觀察家很願意研究那種溫柔的情話——因為它可以揭示人的動機和行為。但是對於一個有經驗的理論家來說,讓情感擾亂他縝密的思維卻是一件危險的事,那會使他的成果受到懷疑。即使在精密儀器中落入砂粒,或者他的高倍放大鏡鏡頭出現了裂紋,都不會比在他這樣的性格中摻入一種強烈的感情更能擾亂和妨礙他的工作。然而卻有一個女人,而且是個已故的女人——艾琳·艾德勒,始終保留在他的記憶之中。

近來很少和福爾摩斯見麵。我結婚以後與他少有往來。我沉醉於美滿婚姻的幸福中,對於成為家庭的主人第一次產生興趣,家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但是福爾摩斯,卻是豪邁灑脫的,對於社會上的繁文縟節深惡痛絕,依然住在貝克街的房子裏,在舊書堆裏消遣。他一個星期服用可卡因,另一個星期又精力充沛,幹勁十足,就這樣交替地處於藥物引起的萎靡狀態和他熱烈性格帶來的衝動狀態中。像以往一樣,他仍然沉醉於研究犯罪,用他那非凡的才華和洞悉一切的觀察力去尋找線索,試圖打破謎團,而這些謎是被警察認為毫無頭緒而放棄了的。我經常模糊地聽到一些關於他的情況,如關於他被召到奧德薩去辦理特雷波夫暗殺案、關於偵破亭可馬裏怪異的阿特金森兄弟慘案;以及關於他為荷蘭皇家巧妙而出色地完成使命等等。這些情況,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隻能從報紙上讀到。除了這些,關於我的朋友,我幾乎不知道什麼了。

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日這天晚上,我在出診回來的途中(此時我已又開業行醫),正好經過貝克街。我還清楚地記著那所房子的大門,它總讓我不時地想起“血字的研究”一案的神秘事件。當我從新房子前經過,看到那扇大門時,我突然非常想與福爾摩斯談談話,想知道他目前正專注於什麼問題的研究。他的幾間屋子,燈光雪亮。我抬頭仰望,看見映照在窗簾上的他那瘦高的黑色側影兩次掠過。他的頭低垂,兩手搭在背後,有規律而又急切地在屋裏走來走去。我深悉他的各種精神狀態和生活習慣,所以對我來說,看他的行為本身就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又在工作了。他一定是剛從服藥後的睡夢中起身,正醉心於某些新問題,希望有所發現。我按了電鈴,然後被引進一間屋子,這裏曾經有一部分是屬於我的。

他看起來不太熱情,這真是少見的情況,但我認為他還是高興看到我的。他很少說話,可是感覺很親切。他讓我坐在一張扶手椅上,把他的雪茄煙盒扔過來,並示意我用角落的小型煤氣爐和酒精瓶。他站在壁爐前,用他那深邃的目光看著我。

“婚姻很適合你,”他說,“華生,我看從我們上次見麵到現在,你胖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說。“是這樣嗎!我看不止七磅。華生,我看是七磅多一點。我觀察的結果是,你開業給人看病了吧。但你那時從來沒說過你有行醫的打算。”“你根據什麼這樣說呢?”“這是我觀察和推斷出來的,否則我不會知道你近來一直挨雨淋,而且有一個笨頭笨腦的仆人呢!”“我親愛的福爾摩斯,”我說,“你真是太神了。要在幾世紀前,你肯定會被推上絞刑架。確實,我星期四的時候去了一趟鄉下,是步行,結果回家時被雨淋得很慘。但衣服我早已換過了,你是從何得知的呢?至於瑪麗·珍,她真是沒救了,我太太已經把她打發走了。但這件事你又是怎麼推斷出來的?”

他笑嘻嘻地搓著他那雙細長的神經質的手。“很簡單,”他說,“我看到,在你左腳那隻鞋的裏側,在爐火的照射下我看得很清楚,皮麵上有六道幾乎平行的裂痕。很顯然,曾經有人為了弄掉鞋跟上的泥,漫不經心地順著鞋跟刮泥。因此,我就得出了雙重推斷。一是你曾經在很糟的天氣中出門,二是你皮靴上的裂痕是倫敦沒有經驗的女傭造成的。至於你開業行醫嘛,那是因為要是有人進屋時,身上發出碘的氣味,左手食指上有硝酸銀的黑色斑點,大禮帽右側麵突出一塊,表明曾戴過聽診器,我如果猜不出他是一個醫藥界人士,那我就真是太蠢了。”

他的推理是如此輕鬆,我不禁笑了起來。“聽你講這些推理時,”我說,“任何事情都讓人感覺容易,甚至到了可笑的程度,讓我以為我也能推理。在你解釋為什麼這樣推理之前,我總是疑惑你為什麼那樣肯定事情會如你所料。但我一直認為我的眼力不比你差。”

“確實如此,”他吸了一口煙,全身舒服地倚靠在扶手椅上,回答道,“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觀察。這兩者是完全不同的。比如說,從下麵大廳到這間屋子的階梯你常去吧?”“是的。”“多少次了?”“嗯,至少幾百次吧。”“那麼,有多少個階梯?”“多少?我可不知道。”“就是這樣,因為你沒有觀察,而隻是看嘛。這正是我要談到的關鍵所在。你瞧,我知道共有十七個階梯。因為我不但看而且觀察了。對了,因為你對這些小問題感興趣,而且喜歡記錄我的一兩個小經驗,這個東西你也許會有興趣。”他邊說邊把桌子上的一張粉紅色厚厚的便條紙扔了過來。“這是郵差剛剛送來的,你大聲地念念看。”

這張便條沒有日期,也沒有簽名和地址。便條是這樣寫著:

某君將於今晚七時三刻造訪,有非常重要之事擬與閣下相商。閣下最近為歐洲一王室出力效勞表明,委托閣下辦理難於言喻之大事,足可信賴。此種傳述,眾人皆知,我等亦甚熟稔。屆時望在家等候。來客如戴麵具,請予理解。

“這件事確實很神秘,”我說,“你認為這代表著什麼?”“目前我還沒有任何可以作為論據的事實。在此之前就妄加推測,那是最大的錯誤。有些人總是不自覺地用事實去附會理論,而不是用理論去適用事實。現在隻有這張便條,你看看能得出什麼結論嗎?”

我認真地檢查了這張寫字的紙,並辨識上麵的筆跡。“寫這張條子的人大概很富有,”我說道,極力模仿福爾摩斯的推理方法,“這種紙紙質特別結實和挺括,一遝至少要賣半克朗。”

“不錯,紙很特別,”福爾摩斯說,“這根本不是一張英國造的紙。你對著亮處看看。”我照著他的意思做了。看到紙質紋理中有一個大寫的“E”和一個小寫“g”、一個“P”、一個“G”和一個小“t”交織在一起。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福爾摩斯問道。“顯然,是製造者的名字,更準確地說,是製造者名字的交織字母。”“錯了,‘G’和小‘t’代表的是‘Gesellschaft’,在德文中是‘公司’這個詞,像我們的‘CO. ’這個慣用的縮寫詞。當然,‘P’代表的是‘Parier’-‘紙’。現在看看‘Eg’代表什麼,讓我們翻一下《大陸地名詞典》。”他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很厚的棕色書皮的書。“Eglow,Egonitz-是的,Egria。那是在說德語的國家裏——也就是在波希米亞,離卡爾斯巴德不遠。‘因瓦倫斯坦死在那裏而聞名,也因擁有眾多的玻璃工廠和造紙廠而著稱。’哈,哈,老兄,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麼?”他的眼睛閃著得意的光,噴出一大口藍色的香煙煙霧。

“這種紙產於波希米亞。”“對,寫這張紙條的是德國人。你看到這句話‘此種傳述,眾人皆知,我等亦甚熟稔’這種句子的特殊結構了嗎?法國人或俄國人不這樣寫東西。隻有德國人才會這樣胡亂用動詞。因此,現在需要查明的是這位用波希米亞紙寫字、用麵具來掩蓋其真麵目的德國人究竟想幹什麼。——瞧,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已經來了,就讓他為我們打開這個疑團吧。”

果然,街上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和馬車輪子摩擦路邊鑲邊石的軋軋聲,不一會兒有人使勁地拉著門鈴。福爾摩斯吹了一下口哨。

“聽聲音是兩匹馬。”他說。“不錯,”他接著說,站在窗口向外看著,“馬車和馬都很漂亮,每匹馬得值一百五十畿尼。華生,如果不出問題的話,這個案子會有優厚的報酬。”“看來我得告辭了,福爾摩斯。”“哪兒的話,華生,你就呆在這裏。要是沒有你這個助手在這兒,我將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案子看來很有趣,錯過它那就太可惜了。”

“可是你的委托人——”“不用理他,我需要你的幫助,也許他也如此。來啦,你坐在那裏不要動,醫生,你就看我的吧。”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響起。先是在樓梯上,然後在過道上,到了門口突然停止。接著是響亮的敲門聲。“請進來!”福爾摩斯說。

走進來一個人,他的身材很高,起碼有六英尺六英寸,寬胸闊肩,四肢結實有力。他衣著華麗,但在英國這地方顯得近乎庸俗。他的袖子和雙排紐扣的上衣前襟的開叉處都鑲著寬寬的羔皮,肩上披著深藍色大氅,襯裏是用猩紅色的絲綢做的,領口別著的飾針是用單顆火焰形的綠寶石鑲嵌的。他穿的皮靴高到小腿肚,靴口上鑲著深棕色毛皮。這一切都使人們對於他野性豪奢的外表有更加深刻的印象。他把大簷帽拿在手上,臉上戴著一個黑色的蓋過顴骨的麵具。可以看出他不想讓人認出他,因為進屋時,他的手還在整理麵具。由露在麵具外麵的臉看,他的唇厚而下垂,下巴長而直,使人感覺他是一個果斷、堅強的人。

“你收到我寫的條子了嗎?”他問道,聲音低沉、暗啞,帶著濃重的德國口音。“我告訴過你,我要來拜訪你。”他的眼光輪流落在我們兩個人身上,似乎拿不準該跟誰說話。

“請坐,”福爾摩斯說,“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華生醫生,他總是對我辦案提供很多幫助。請問,我應該怎麼稱呼您?”“你可以稱呼我馮·克拉姆伯爵,我是波希米亞貴族。我想你的這位朋友,是令人尊重而且謹慎的人,我應該放心地把很重要的事托付給他。如果不是這樣,我希望單獨地跟你談。”

我起身準備離開,可是福爾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到原來的扶手椅裏。“談就一起談,否則就不用談了。”他對來客說,“在這位先生跟前,您想談什麼盡管談好了。”

伯爵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說道:“既然這樣,二位首先得保證在兩年內絕對保密,兩年後這件事也就無足輕重了。就目前來說,它重要到也許可以影響整個歐洲曆史的進程。”

“我保證。”福爾摩斯答道。“我也是。”“你們不介意這麵具吧,”我們這位陌生的客人繼續說,“派我辦這件事的人不希望你們知道我是誰,所以我承認剛才我所說的並非我自己真正的稱呼。”“我知道。”福爾摩斯冷冷地答道。“是這樣的,有件事情很可能發展成為一個大醜聞,我們的工作就是采取一切防範措施製止它的發生,使一個歐洲王族免於遭到損害。坦率地說,這件事會使偉大的奧姆施泰因家族——波希米亞世襲國王——受到牽連。”

“這個我很清楚。”福爾摩斯喃喃地說,然後坐到扶手椅裏,閉上了眼睛。在來客心中,福爾摩斯過去肯定是被描述成全歐洲分析問題最透徹的推理者和精力最旺盛的偵探。這時我們的來客不禁對這個人慵懶倦怠的體態表現出驚訝的神情。福爾摩斯不緊不慢地重新張開雙眼,不耐煩地瞧著他那健壯的委托人。“要是陛下肯屈尊仔細說明一下案情,”他說,“那麼我會更好地為您服務。”這人猛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無法自製地在屋裏走來走去。然後,他以一種絕望的姿態拿下臉上的麵具。

“你說對了,”他喊道,“我就是國王,我有什麼隱瞞的呢?”“嗯,是這樣嗎?”福爾摩斯低聲說,“陛下還沒有開口,我就知道站在我麵前的是卡斯爾—費爾施泰因大公、波希米亞的世襲國王、威廉·哥特萊西·西吉斯蒙德·馮·奧姆施泰因。”“但是你知道,”我們奇怪的客人又重新坐下來,用手摸了一下他那寬闊白皙的前額說,“你知道我不習慣親自出麵辦這種事的。可是這件事是如此微妙,如果我讓一個偵探知道了,就隻好任其擺布。我是為了向你求助才微服出行,從布拉格來到這裏的。”“那就開始吧。”福爾摩斯說道,然後又把眼睛閉上了。

“簡單說吧,事情是這樣的:大約五年以前,我在華沙長期訪問期間,認識了著名的女冒險家艾琳·艾德勒。你肯定非常熟悉這個名字。”

“醫生,請你幫我查查艾琳·艾德勒這個人。”福爾摩斯輕聲說,仍然閉著眼睛。他常年用一種方法,就是把許多人和事的相關材料收集在一起,並貼上標簽,以備查看。關於這件案子,我找到了有關她個人經曆的材料。它夾在一個關於猶太法學博士的曆史材料和一個關於深海魚類專題論文的曆史材料中間。

“給我看看,”福爾摩斯說,“嗯!一八五八年生於新澤西州。女低音——對了!退出了歌劇舞台——哈!住在倫敦——完全正確!我的理解是,陛下曾和這個年輕的女子有過接觸。您給她寫過幾封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信,現在想把那些信盡快拿回來。”

“完全正確。現在的問題是,怎樣做才能……”

“您曾經和她訂過婚約嗎?”

“沒有。”

“是否有法律文件或證明?”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