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紅發會(3 / 3)

我九點一刻從家裏出發,穿過公園,再穿過牛津街,然後到達貝克街。兩輛雙輪雙座馬車停在門口。當我上樓的時候,我聽到從樓上傳來說話的聲音。來到福爾摩斯的房間,我看見他和兩個人正說得高興。我認出其中一個人是警察局的官方偵探彼得·瓊斯;另一個是個麵色青黃的高個子男人,他頭戴亮閃閃的帽子,身穿一件厚重而非常考究的禮服大衣。

福爾摩斯說:“好極了,人全到齊了。”他一邊說一邊扣上他粗呢大衣的扣子,並從架上取下他那根笨重的獵鞭。他又說:“華生,我想你認識蘇格蘭場的瓊斯先生吧?這位是梅裏韋瑟先生,他是我們今晚的夥伴,和我們一起參加冒險。”

瓊斯傲慢地說:“醫生,你瞧,我們又成為搭檔了。我們這位朋友是追捕能手。隻需要一條老狗,他就能把獵物捕獲。”梅裏韋瑟興致低落,說:“希望這次行動能順利完成,不要無功而返。”瓊斯依然傲慢地說:“你得對福爾摩斯先生充滿信心,他有自己的辦案方式,盡管這套辦案方式有點太理性化和奇異無常。但他是一名真正的偵探。像肖爾托凶殺案和阿拉珍寶盜竊案中,他都判斷得比官方偵探更為準確。我這些話是最實在的。”

梅裏韋瑟順從地說:“瓊斯先生,對於你的說法我沒有異議。不過,我還是要聲明,平常這個時候我正在打橋牌,這是我二十七年來頭一次星期六晚上不打橋牌。”歇洛克·福爾摩斯說:“我向你保證,今天晚上的賭注會是你下得最大的,而且場麵絕對驚心動魄。梅裏韋瑟先生,對你來說,賭注約值三萬英鎊;而瓊斯先生,對你來說,賭注是你想要逮捕的人。”

“約翰·克萊這個殺人犯、盜竊犯、搶劫犯、詐騙犯,年齡雖不大,梅裏韋瑟先生,但他卻是這幫罪犯的首領。”瓊斯說:“在我看來逮捕他是目前最要緊的事,比逮捕倫敦的任何其他罪犯都要緊,他是個值得注意的人物。這個年紀輕輕的約翰·克萊的祖父是王室公爵,他本人在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讀過書。他頭腦靈活,身手利落。雖然我們在很多地方查到他曾停留的痕跡,但是,我們就是不知道在哪兒才能抓住他。他這個星期在蘇格蘭破壞一個兒童床,另一個星期又在康沃爾設法建孤兒院,這許多年來我一直跟蹤著他,就是沒見過麵。”

“我希望我們今晚能彼此認識一下。我也和這個約翰·克萊交過一兩次手。”福爾摩斯說,“你所說的我很讚同,他是個盜竊集團的頭子。好啦,現在已經十點多,應該出發啦。我看你們二位坐第一輛馬車,我和華生坐第二輛馬車跟著。”一路上,歇洛克·福爾摩斯幾乎沒講話;他在座位上向後靠著,口裏哼著當天下午聽過的樂曲。在似乎是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市街上行駛著,街上由於有許多煤氣燈而顯得霧氣騰騰,這樣一直到了法林頓街。

我的朋友說:“我們快到了。梅裏韋瑟是個銀行董事,他本人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我認為讓瓊斯一起來是有益處的。雖然在他的本行中,他是個蠢蛋,但他還是不錯的人。他有一個值得肯定的優點,就是麵對罪犯時,他會勇敢得像獵狗,頑強得像龍蝦,好,到了,他們正等著。”

我們又來到了上午去過的那條平時擁擠熱鬧的大馬路上。我們下了馬車,跟著梅裏韋瑟先生,通過一條狹窄的通道。他打開一個旁門,我們走了進去,發現裏麵是一條小走廊。盡頭則是一扇很大的鐵製的門。梅裏韋瑟先生把那扇鐵門打開,進門後看到螺旋式石板台階,它通向另一扇讓人心生恐懼的大門。梅裏韋瑟先生停下來把提燈點著,領我們沿著一條充滿泥土味兒的通道往下走,然後再打開第三道門,我們便來到了一個龐大的拱頂的地下室。那裏堆滿了板條箱和很大的箱子。

福爾摩斯舉起提燈四周照著察看了一下。他說:“這個地下室要從上麵突破一定很困難。”梅裏韋瑟先生用手杖敲著地上的石板,說:“從地下突破也很困難。”突然他驚訝地抬頭說:“空的,這下麵是空的。”福爾摩斯嚴肅地說:“安靜,我要求你們必須安靜!你已經破壞了我們的這次行動。請你找個箱子坐下,不要出聲。”

梅裏韋瑟先生隻好坐到一隻板條箱上,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隻見福爾摩斯跪在石板地上,一手拿著提燈,一手拿著放大鏡開始仔細地檢查石板之間的縫隙。一會兒工夫,他檢查完了,挺身站起來,並把放大鏡放回口袋裏。他說:“我們至少要等一個小時,在那個老實的當鋪老板睡著之前,他們會按兵不動,等到當鋪老板睡穩後,他們會迅速行動,這樣才有更多的逃跑時間。華生,你肯定已猜到了,這是倫敦的一家大銀行的市內分行的地下室。這家銀行的董事長就是這位梅裏韋瑟先生。他會讓你明白,倫敦的那些大膽的罪犯為什麼對這個地下室這麼有興趣。”

那位董事長小聲說:“這裏存有法國黃金。已經有人提醒過我們,說可能有人企圖偷走它們。”“法國黃金?”“是的,幾個月以前,有一個好機會使我們可以增加資金來源,為此我們向法蘭西銀行借了三萬個法國金幣。因為我們總是沒有時間開箱把這些錢拿出來,所以仍然放在地下室裏。我屁股底下的這個板條箱子裏麵就有兩千個法國金幣,是用錫箔層層包裹的。我們的黃金儲備現在比一家分行所應該儲備的數量多得多,對於這件事,董事們很擔心。”

福爾摩斯說:“他們擔心是很正常的。現在讓我們安排一下計劃。我估計在一小時內事情就會水落石出。現在,梅裏韋瑟先生,讓我們用燈罩把提燈遮上。”“在黑暗中坐等嗎?”“必須這樣。我原本打算,我們四個人可以打打橋牌,牌我都帶來了,但現在看來不行。敵人已經準備好了,漏出光亮會帶來危險。首先,我們必須選好位置。這都是一些膽大粗蠻的家夥,我們必須迅速出擊,攻其不備。我們要謹慎小心,盡量避免被傷害。我將站在這個板條箱後麵,你們都藏在那些箱子後麵。當我把燈光照著他們的時候,你們要快速衝過去。華生,一旦他們開槍,你要毫不手軟地打倒他們。”

我把手槍推上子彈,放在我後麵的那個木箱上麵。福爾摩斯迅速地把提燈的滑板拉下來罩住燈光,於是我們處於一片黑暗之中——我以前從來沒有在這麼暗無天日的地方呆過。時時傳來的熱金屬的氣味兒,使我們知道燈是亮的,一有信號就會照亮全室。在一片黑暗中,我感覺神經緊張,肌肉緊繃,陰寒的地下室給人一種壓抑之感。

福爾摩斯壓低嗓音說:“他們的退路隻有一條,那就是退到屋子裏去,然後再跑向薩克斯——可波哥廣場。瓊斯,我想你已經照我的要求布置好了吧?”“我已派了一個巡官和兩個警官守候在前門。”“好極了,所有的漏洞都被我們堵死了,現在,等待是我們唯一的工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事後我們對了一下表,一共等了一小時十五分鍾,對我來說卻好像是整整一夜,似乎天馬上就要亮了。由於不敢弄出聲音,所以不能變換姿勢,累得手腳發麻。我的神經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但聽覺卻十分敏銳,不但能聽見福爾摩斯輕輕的呼吸,就連大塊頭瓊斯又深又粗的喘息和那銀行董事輕微的歎息我也能分辨出來。我從麵前的箱子上一動不動地盯著石板地那個方向。忽然,我看見有隱約的光亮從石板縫中透了出來。

開始,那隻是時閃時滅的灰黃色的小火星;接著火星組成了一條黃色的光束。忽然間地板上慢慢地出現了一道縫兒,一隻幾乎像女人那樣又白又嫩的手從那裏伸了出來,在有亮光的一小塊地方的中間摸索著。大約一分鍾之後,這隻手慢慢地伸出了地麵。然後又在瞬間縮回去了。四周又陷入了黑暗中,隻有一點兒暗暗的火星在石板縫中閃動。

不過,那隻手隻是消失了一會兒。忽然間響起一陣刺耳的撕裂聲響,地板中間的一塊寬大的白石板被翻了過來,那裏馬上出現了一個四方形缺口,同時從缺口裏射出一縷提燈的亮光。在邊緣上露出一張清秀的娃娃臉,這個人迅速向四周察看了一下,然後用兩隻手扒著那缺口的兩邊向上攀升,肩膀和腰部已經進了地下室,然後一個膝蓋撐地,一個挺身,他已站在洞口一邊,並把一個同夥拉了上來。那同樣是一個身手靈活的人,矮個兒,麵無血色,頂著一頭雜亂的火紅色頭發。他小聲地說:“事情很順利。工具都帶來了嗎?噢,上帝啊!情況不妙,艾奇,走,快走,剩下的我來應付!”

歇洛克·福爾摩斯一躍而起,跳過去一把揪住這個先上來的人的領子。另一個人見事不妙,猛地一下子跳到洞裏去了。我聽到衣服被撕裂的聲音,瓊斯隻來得及抓住他的衣擺。一支左輪手槍的槍管在亮光中閃現了一下,但福爾摩斯的獵鞭驟然打在他的手腕上,手槍應聲掉在石板地上。

福爾摩斯輕鬆地說:“約翰·克萊,沒用,你逃不掉了。”對方的回答極其冷靜:“看來是這樣了。但是我的朋友會安然離開的,雖然你們抓住了他的衣擺。”

福爾摩斯說:“門口有我們的人等著他呢。”“噢,是這樣嗎,看來,我應該向你們致敬,你們把事情辦得毫無漏洞。”福爾摩斯回答道:“彼此,彼此。那個紅頭發的點子真是特別,效果不錯。”瓊斯說:“放心,你會與你的同伴見麵的,雖然他的動作比我快一點兒。把手伸出來,讓我銬上。”

當手銬扣上我們的俘虜的手腕的時候,他說:“你們難道不知道我是皇族後裔嗎?不要用你們的髒手碰我。並且,請你們在跟我說話時,不要忘記用‘先生’和‘請’的字樣,明白嗎?”瓊斯睜大眼睛,忍住笑說:“好吧,唔,‘先生’請走吧,從台階上上去,我們會用馬車把您送到警局。這樣您滿意嗎?”約翰·克萊安靜地說:“這樣才好。”他向我們三人彬彬有禮地鞠了個躬,然後默不作聲地在警探的押護下走了出去。我們跟在他們後麵從地下室走出來,梅裏韋瑟先生說:“真是不知道怎麼感謝你們才好。這案子無疑是經過最精心的策劃的,幸好有你們,想出了如此周密的破案方法。”福爾摩斯說:“和約翰·克萊早就有幾筆賬要算。我想,我在這個案子上的花費銀行會付給我的。但是,除此以外,我還得到其他方麵的豐厚報酬,這次破案給了我許多獨一無二的經驗。何況聽那紅發會的故事也讓人頗有收獲。”

清早,我們在貝克街喝著威士忌酒加蘇打水,福爾摩斯解釋說:“華生,你看,從一開始就十分明顯,之所以設置一個‘紅發會’,並刊登那奇特的廣告,讓當鋪老板抄寫《大不列顛百科全書》,就是讓這個糊塗的當鋪老板每天離開幾個小時,所以才有不得離開辦公地點的規定。這種做法很奇特,但又的確是很巧妙的法子。這個辦法無疑說明克萊的別出心裁,他利用了當鋪老板的頭發顏色,每周四英鎊肯定會誘他上鉤。這點小錢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們想的是把成千成萬的錢弄到手。他們登了廣告,一個流氓搞了個臨時辦公室,另一個流氓極力鼓動他去申請那個職位。他們一起策劃,保證當鋪老板每天上午不在店鋪。當聽到那夥計自願隻要一半工資的時候,我就想,他一定是另有目的。”

“但是,你是怎麼猜出他的最後目的的?”“如果在那店鋪裏有女人的話,我會以為是想搞些風流韻事。但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這個當鋪老板做的是小本經營的買賣,鋪裏根本沒有什麼值錢東西,不值得他們花這麼大的精力和這麼多的金錢。因此,他們的目標肯定不在當鋪。那麼可能是什麼呢?我想到這個夥計喜歡照相,想到他經常出沒於地下室這個線索。地下室!這才是整個案件的關鍵所在。然後,我著手調查了這個神秘的夥計。我發現,我的對手是倫敦最沉著、最大膽的罪犯之一,在地下室裏,他肯定做了什麼,而且必然是每天幹很長時間,幾個月才能完成的事兒。那再深究一下,可能是什麼呢?我想隻能是挖一條通往其他樓房的地道。”

“當我們去察看作案地點時,我就完全清楚了。我故意用手杖敲打了一下人行道,當時這讓你頗為驚訝。其實我是要檢查一下地下室在屋前還是屋後。結果表明它向後延伸。我按了門鈴後,正像我期待的那樣,是那夥計出來開門。我們曾經有過一些較量,但是,在這以前,彼此從未正麵見過。我幾乎沒看他的臉,我想要看的是他的膝蓋。你自己也一定覺察到,他的褲子膝部那個地方是多麼破舊不堪而又肮髒無比。這些都表明,他花了很長時間在挖地道。這樣就隻剩下一個問題需要解決,他們為什麼挖地道?於是,我在那拐角周圍巡視了一番,我看到原來有家銀行和這所房子緊挨著。我覺得答案已經找到了。我們聽完音樂會,你回了家,而我則去拜訪了蘇格蘭場和這家銀行的董事長,結果就是你剛才看到的。”

我問他:“那麼,你又是如何斷定他們會在當天晚上行動呢?”“唔,他們的紅發會辦公室停止經營是個訊號:他們已經不在乎傑貝茲·威爾遜先生是否在當鋪裏了。那也就是說,他們的地道已經挖好了。但是,最關鍵的一點是,地道隨時可能被發現,黃金隨時可能被搬走,所以他們必須盡快行動。星期六是最適合他們的日子,這樣他們有兩天的時間可供逃跑。根據上述種種理由,我預料他們會在當天晚上下手。”

我毫不掩飾地大聲讚歎道:“你真是太棒了,環環相扣,任何一個細節都想到了。事實已經證明,你的推斷是正確的。”

他回答說:“這可以讓我感到興奮。”他打個哈欠,接著說,“唉,生活是很枯燥的。我的一生就是力求不要在平庸中虛度光陰。這些小小的案件讓我遂了心願。”我說:“你真像這世界的救世主啊!”他聳了聳肩,說道:“唔,有用就好。正如居斯塔夫·福樓拜在給喬治·桑的信中所說的,‘人是渺小的——工作才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