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五個橘核(1 / 3)

我大略地看了一遍我保存的一八八二年至一八九○年間福爾摩斯偵探案的筆記和記錄,發現擺在我麵前的案件都是那麼奇怪有趣,實在無法取舍。有些案件通過報紙已經在人群中傳播開來,但是也有些案子卻讓我的朋友不能好好發揮他的卓越才能,而我的朋友的這種傑出的才華正是那些報紙急於報道的主要題材。還有些案子使他敏銳的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無法發揮,有些故事就隻能有頭無尾了。還有一些案件,他僅弄明白了一部分,對其情節的剖析隻是出於推測或臆斷,而不是以我的朋友所重視的、嚴謹精密的邏輯論證為依據。在這一類案件中,有一個案件情節異常、結局離奇,讓我忍不住要說一下,雖然這樁案子的一些真相並沒有弄明白,而且以後也不會弄明白。

一八八七年我們辦理過一係列有趣和無趣的案件,我始終保留著這些案件的記錄。在這一年的十二個月的記錄的標題中,有關於如下案件的記載:“帕拉多爾大廈案”;“業餘乞丐團案”,這個業餘乞丐團在一個家具店庫房的地下室擁有一個極其豪奢的俱樂部;“美國帆船‘索菲·安德森’號失事真相案”;“格賴斯·彼得森在烏法島上的奇案”;還有“坎伯韋爾放毒案”。記得在最後一案裏,當歇洛克·福爾摩斯給死者的表上發條時,發現這塊表在兩小時前曾被上緊了發條,這就證明了死者在那段時間裏已經上床休息了。這一推論是查清案情的關鍵所在。所有這些案件,將來有一天我可能會描述出它們的概況,但是其中沒有一個案件比現在要描述的案件更加怪異玄奧,它有著一連串令人迷惑的情節。

那時正是九月下旬,秋分時的暴風雨非常迅猛。一整天狂風大作,疾雨拍窗,甚至在這人類雙手建造的偉大的倫敦城內,我們也喪失了正常工作的心情,自然界的強大威力真是無所不能。狂風夾著暴雨肆虐,如同被關進鐵籠的狂暴的猛獸,隔著人類文明鑄就的鐵柵向人們狂嘯。夜幕降臨了,暴風驟雨卻更為猛烈。風時而大聲呼嘯,時而低沉飲泣,就像嬰兒的難以停息的哭泣聲。福爾摩斯坐在壁爐的一端,心情沉鬱,正在編製罪案記錄互見索引;我則坐在另一端,埋頭閱讀一本克拉克·拉塞爾著的有關海洋的小說。此時屋外疾風陣陣,傾盆大雨像海浪一樣衝擊著這個城市,仿佛和小說的內容相照應,分不出彼此了。我的妻子那時已回家省親,所以這幾天我又成為貝克街故居的常客了。

“嘿,”我說,抬頭看了看我的同伴,“沒錯吧,是門鈴聲。你約了人嗎?可能是你的哪位朋友吧?”“除了你,我沒有別的朋友。”他回答道,“我並不希望常常有人來訪。”“那麼,是位委托人吧?”“如果是委托人,這一定是個嚴重的案子,否則誰肯這時候出門。但是我覺得這人更可能是找咱們房東太太的。”

福爾摩斯猜錯了,因為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接著有人在敲門。他伸出長臂把身邊的那盞燈轉向那張客人要坐的空椅子一邊,然後說:“請進。”一個年輕人走進來,從外貌看大約二十二歲左右,穿著講究,服飾整潔,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他手中的雨傘正滴著雨線,身上的長雨衣閃閃發亮,這些都說明他遭受了暴風雨的一番殘酷的洗禮。他在燈光下向周圍掃了一眼,一臉焦急。我看到他的臉色蒼白,雙目低垂。這是一種被巨大的憂鬱壓得透不過氣的人才有的表情。

“非常抱歉,”他一邊說一邊戴上一副金絲夾鼻眼鏡,“希望沒有打擾您!我擔心泥水弄髒了您的房間。”“給我雨衣和傘,”福爾摩斯說,“我把它們掛在鉤子上,很快就會幹。我想,您來自西南部。”“是的,從霍爾舍姆來的。”“您鞋尖上粘著混合在一起的粘土和白堊,所以我能很快弄清楚您的來處。”

“我是特地來請求您的指點的。”

“這很容易。”

“而且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幫助。”

“那就不見得容易了。”

“您的大名真是如雷貫耳,福爾摩斯先生。我聽普倫德加斯特少校講過,您把他從坦克維爾俱樂部醜聞案件中拯救了出來。”“啊!是的。有人告他使用假牌騙人。”“他說任何問題都難不住您。”“他說得太誇張了。”“他還說您無往而不勝。”

“我曾失敗過四次——三次輸給幾個男人,一次敗於一個女人。”

“可是,這和您的勝利是不能相比的。”

“不錯,總的來說,我還是成功的。”

“那麼,對於我的事,您可能也會成功的。”

“請您把椅子挪近壁爐一些,具體談一下您這件案子的情況。”

“這絕不是一個普通的案子。”

“尋常的案子不會到我這裏來談。我這裏成了最高上訴法院。”

“可是,先生,我想說的是,在您的經曆中,一定沒有聽過比我的家族中所發生的這一係列事件更為玄奧難解的事了。”“我對您說的很感興趣,”福爾摩斯說道,“請先把這件事的主要部分說一說,然後我會問您幾個我認為重要的細節。”那年輕人朝前挪動了一下椅子,把兩隻穿著濕鞋子的腳伸向爐火邊。

他說:“我名叫約翰·奧彭肖。據我所知,這是上一代遺留下來的問題,和我本身沒有太大關係,為了讓您有一個更透徹的了解,我就從事情的開端講起。我的祖父有兩個兒子——

我的伯父伊萊亞斯和我父親約瑟夫。我父親在康文特裏開了一家小工廠,自行車發明出來後,他擴大了這個工廠,並享有奧彭肖防爆車胎的專利權,因此生意越做越好,後來他把工廠出讓,自己靠一筆很大的財富過著舒服的退休生活。

我的伯父伊萊亞斯年輕時僑居美國,是佛羅裏達州的一個種植園主,聽說經營得很好。南北戰爭期間,他在傑克遜麾下聽遣,後來在胡德部下,升任上校。南軍統帥羅伯特·李投降後,他複員了,重返他的種植園,在那裏繼續住了三四年。大約在一八六九或一八七○年,他回到歐洲,在蘇塞克斯郡霍爾舍姆附近購買了一小塊地產。在美國他賺過很多錢,離開美國回英國,是因為他非常不喜歡黑人,對於共和黨給予黑人選舉權的政策也極為厭惡。他性格怪癖,暴怒無常,發怒時總是惡語相加。自從他定居霍爾舍姆以來,他很少出門,我不知道他是否到城鎮去過。他擁有一座花園,房子周圍有兩三塊田地,他可以出來散步鍛煉身體,可是他卻往往幾個星期都一直呆在屋子裏。他非常喜歡白蘭地酒,總是喝得很多,而且煙癮極大,但他不喜歡社交,沒有任何朋友,和自己的親兄弟也沒有來往。

雖然他並不關心我,但實際上,他是喜歡我的。初見麵時,我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那是一八七八年,他已回國八九年了。他求我父親答應讓我住在他那兒,他總是用自己的方式疼愛我。當他清醒時,喜歡同我一起鬥雙陸、玩象棋。他讓我代表他跟下人和生意人打交道,所以十六歲時,我已經是一個有經驗的當家的了。我掌管所有的鑰匙,隻要不打擾他的生活,我可以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不過也有一個特別的例外,那就是,在閣樓那一層有著許多房間,而其中惟獨一間堆滿破舊雜物的房間,常年加鎖,他不讓任何人進去,即使是我也不行。我曾經懷著一個少年的好奇心,從鑰匙孔向屋內窺視,可是就像我料想的那樣,屋裏除了一大堆破舊箱籠和大小包袱之外,沒什麼特別的。

有一天,那是在一八八三年三月,他收到了一封似乎是來自外國的信,因為信封上貼的是外國郵票。對他來說,這是一件非常不尋常的事,他沒有任何朋友,連賬單都是用現款支付的。‘從印度來的!’他一邊拿起信來,一邊驚訝地說道,‘本地治裏的郵戳!這是怎麼回事?’在他忙著拆信封的時候,忽地,五個又幹又小的橘核嗒嗒地落下來。我正想張嘴大笑,但是他的臉色把我的笑容嚇回去了。他的嘴咧著,眼睛突出,麵如死灰,直瞪瞪地瞧著那個信封,手在不停地抖著。‘K. K. K. !’他尖叫了起來,接著喊道,‘上帝啊,劫數難逃了!’

我叫道:‘伯伯,發生了什麼事?’‘死亡!’他一邊說一邊從桌旁站起來,回到他自己的房間,隻有我在那裏嚇得心裏直發毛。我拿起了那封信,發現信封口的裏層,也就是塗膠水的上端,有三個用紅墨水寫的K字,字跡很潦草。此外,隻有那五個幹癟的橘核。究竟是什麼把他嚇成這樣?我離開餐桌上樓時,他正好從樓上走下來,一手拿著一隻舊得生了鏽的鑰匙——我猜那一定是樓頂專用的,另一手捧著一個像錢盒似的小黃銅匣。

‘他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最後我一定是勝利的一方。’他發誓賭咒地說道,‘叫瑪麗今天給我房間裏的壁爐升火,再派人去請霍爾舍姆的福德姆律師來!’

我一切照辦。律師來時,我被叫到他的房間裏。爐火燒得很旺,在壁爐的爐柵裏有一堆黑色散亂的紙灰燼。那黃銅箱匣放在一旁,敞著蓋,裏麵什麼也沒有。我瞥了那匣子一眼,頗為吃驚,因為那匣子蓋上印著上午在信封上看到的那三個K字。

‘約翰,我請你,’我伯父說道,‘做我的遺囑見證人。我把我的產業,以及它的一切好處和壞處,留給我兄弟——也就是你的父親,當然將來你會從你父親那裏繼承。也許你會平平順順地享有它們,那也是我希望的,但是,如果不能,我勸你把它留給你的敵人。我很遺憾給你留下這樣一個具有雙重意義的東西,但是我也真說不準事情會向哪個方向發展。請你按照福德姆律師在遺囑上指給你的地方簽上你的名字吧。’我在律師所指之處簽了名,律師就將遺囑帶走了。可以想像,這件事在我腦海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仔細地思索,反複地揣測,仍然不明白這其中有什麼秘密。可是這件事始終給我留下了模模糊糊的恐怖感。雖然日複一日,不安之感逐漸淡化,而且並沒有出現什麼幹擾我們日常生活的事,但我還是看出我的伯父從此行為怪異。他比往日更加沉醉於酒中,也更加不願意到社交場所去,他把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自己的房間裏,而且在房內把門鎖上;但是他有時像發酒瘋一般,從屋子裏一下衝出來,手握左輪手槍,在花園中狂奔亂跑,大喊大叫,說著一些他誰也不怕,不管是人是鬼都不能把他像羊似的圈禁起來的話。一陣突然的發作過後,他又慌亂地跑回房間,鎖門上閂,好像內心充滿了恐懼。在這種時候,他的臉即使在深冬季節,也是冷汗涔涔、濕漉漉的,好像剛洗完臉還沒擦一樣。

噢,福爾摩斯先生,現在說說此事的結局吧,不能再讓您等了。一天夜裏,他又發了一回那樣的酒瘋,突然跑出去,可是這一回,卻沒有再回來。我們找到他時,發現他麵朝下趴在花園一端的一個泛綠的汙水坑裏。沒有任何遭到暴力襲擊的痕跡,坑水也不過兩英尺深,因此,陪審團鑒於他平日的奇怪行為,斷定為‘自殺’事件。但是我一直知道他是個很怕死的人,難以想像他會采取自殺這樣的行為。盡管如此,事情已經過去了,我父親繼承了他的地產和銀行的大約一萬四千鎊存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