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銅山毛櫸謎案(1 / 3)

“一個真正愛好藝術的人,”歇洛克·福爾摩斯將《每日電訊報》的廣告專頁扔在一邊說,“總是能從最平凡普通的形象中得到最大的樂趣。華生,我高興地看到,你已經掌握了這個真理,從你誠懇地為我們的案件做記錄這一點上,我的話已經得到了證實。而且,毋庸置疑,有時你還加以潤色。你把那些本身情節可能是平凡瑣屑但是可以充分發揮推論和邏輯綜合才能的案件進行了修飾。”

“然而,”我微笑著說,“我不否認在記錄中我可能采用了一些聳人聽聞的手法。”“也許這確實不好,”他邊說邊用火鉗夾起一塊火紅的爐渣點燃櫻桃木煙鬥,他在思考問題時常用那個陶製煙鬥,而在爭論問題時卻是用這個煙鬥。“事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點是因果關係的嚴謹的推理,但是你卻總是想把每項記述都寫得生動活潑,也許這就是你的錯誤。”

“在此問題上我認為我對你還是十分公正的,”我有點冷淡地說,因為我觀察到我朋友的性格中有一種很強的自私自利的因素,而這是令我非常反感的。“不,這不是我自私自利或自高自大。”他回答說。顯然,他已經看透了我在想什麼。“如果我更為公正地對待我的偵破才能,那是因為它不是屬於我個人的東西。相對於犯罪的經常發生,邏輯是非常難得的東西。因此,你在記述中應該注意的是邏輯而非罪行,但是你卻把它當成一個故事講出來了,這就降低了它的檔次。”

這是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我們吃過早餐後,相對坐在貝克街老房子裏熊熊的爐火旁邊。窗外濃霧滾滾,把一切事物都籠罩在這黃色的霧團中,對麵的窗戶也變得模糊不清,隻能隱約知其輪廓。我們點著汽燈,燈光照在白台布上,照在微微閃光的瓷器和金屬器皿上——當時餐桌還沒有收拾幹淨。歇洛克·福爾摩斯翻閱了一早上的報紙廣告欄,在終於放棄後,他帶著激動的情緒針對我文筆上的缺點教訓了我一番。

“同時,”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一邊抽煙,一邊盯著爐火說,“因為在你感興趣的案子中,有一大部分並不涉及法律上的犯罪行為,所以不會有誰指責你的筆法。我盡力幫助波希米亞國王的那件小事、瑪麗·薩瑟蘭小姐的怪異經曆、有關那歪唇男人的難解的問題、那個貴族單身漢事件,這些都還不屬於法律範圍內的事情。但我還是擔心你記述得太複雜了。”“也許如此,”我回答說,“但是我所用的方法卻是新穎而又富有趣味的。”

“啐,我的好朋友,對於那些顯然沒什麼觀察力的公眾來說,他們根本不可能從一個人的牙齒上看出他是一名編織工,或從一個人的左拇指看出他是一名排字工,他們根本不在意什麼是分析和推理的細微區別!但是,如果你寫得太繁瑣,我也不能責備你,因為這已經不是一個作大案的時代了。現在的人,包括罪犯,已經不具備過去的那種冒險和創新的精神了。我自己的小行業,好像也退化到一家代理處的地步,隻辦理一些為人家尋找失掉的鉛筆,以及替寄宿學校的年輕姑娘們出出主意這樣的事情。我想,不管怎麼說,我的事業已經到了毫無挑戰性的地步了。今天早上我收到的這張條子,我想,也許標誌著我事業的低穀。你讀讀吧!”他將揉成一團的一封信扔過來給我。

這是前天晚上從蒙塔格普萊斯寄來的,內容是這樣的:

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

對於是否應該接受人家聘請我當家庭女教師這個問題,我迫切希望能得到你的指點。如果方便的話,我明天十點三十分前來拜訪。

你忠實的維奧萊特·亨特

“你認識這位小姐嗎?”

“不,我對她一無所知。”

“現在已經是十點半了。”

“是的,我想她已經來了。我聽到門鈴在響。”

“這件事也許比你想像的要有趣得多,你記得藍寶石事件開始研究時似乎隻不過是出於一時的興趣,後來卻發展成為嚴肅的調查,也許這件事也是這樣的。”“唔,希望是這樣。我們對此很快就會弄明白,因為據我看,當事人這就到了。”

話音未落,房門已經打開,一位年輕的小姐走了進來。她衣著簡樸,但很整齊,臉上長著一些雀斑,很有生氣和活力,她給人的感覺是一個行動敏捷、聰明機靈、遇事有主見的女士。

“希望你原諒我的冒昧來訪,”我的同伴起身迎接,她開口說,“我碰上的事情十分奇怪,由於我沒有父母或其他親屬可以請教,我想也許你願意幫助我。”“請坐,亨特小姐,我會很高興為你服務。”

我看得出這位委托人的言談舉止給福爾摩斯留下了好印象。他探詢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後沉默下來,垂著眼皮,把兩手指尖頂在一起,聽她陳述事情的經過。“我在斯彭斯·芒羅上校的家裏當了五年的家庭教師,”她說,“但是兩個月以前,上校奉命到新斯科舍的哈利法克斯去工作;他必須把他的孩子們一起帶到美洲去,因此我就沒了工作。我登報尋找工作,也按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前往應征,但都失敗了,最後我積蓄的小小存款也快用完了,我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西區有一家出名的叫做韋斯塔韋的家庭女教師介紹所,我經常去那裏打聽是否有適合我的職業。韋斯塔韋是這家營業所創辦人的名字,但是卻是由一位斯托珀小姐在經營著。通常是她坐在她自己的小辦公室裏,求職的婦女在前麵的接待室裏等著,然後一個個按順序被領進屋,她在那裏查閱登記簿,看能否為她們找到適合的職業。唔,上個星期當我像往常一樣被領進那間小辦公室時,我發現與斯托珀小姐同在屋裏的還有一個健壯的男人,他滿臉笑容地坐在她旁邊,又大又厚的下巴一層摞一層地掛到他的喉部,鼻子上戴著一副眼鏡,正仔細地觀察進來的婦女。當我走進裏麵時,我看見他在椅子上顫了一下,很快轉身麵向斯托珀小姐。”

“‘這樣就可以,’他說,‘我的要求並不太高。很好!很好!’他表現出十分熱情的樣子,讓人看了感覺很愉快。‘你是來找工作的吧,小姐?’他問。‘是的,先生。’‘做家庭女教師?’‘是的,先生。’‘你要求的薪水是多少?’‘我以前在斯彭斯·芒羅上校家裏是每月四英鎊。’‘哎喲,嘖!嘖!小氣……這可是夠小氣的,’他一麵嚷著,一麵伸出一雙肥胖的手,在空中舞動著,好像情緒很激動,‘竟然會有這種人,這麼可憐的一筆小數目就想聘到一位如此有魅力和造詣的女士?’”

“‘關於我的造詣,先生,可能並不如你想像的深,’我說,‘我懂一點法文,懂一點德文、音樂和繪畫……’”

“‘嘖,嘖!’他喊著,‘這些並不主要,關鍵是要看你是否有一位有教養婦女的舉止和風範!簡而言之就是說,你若是沒有,那你就不適合教育一個將來有一天也許會名垂青史的孩子;但是如果你有,那麼,為什麼竟有一位先生好意思要求你委屈地接受這麼可憐的薪金?小姐,你在我這裏的薪水,就按一年一百英鎊算。’”

“你可以想像,福爾摩斯先生,對於我這樣一個一文不名的窮人,這樣的待遇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這位先生大概看出了我臉上疑惑的表情,便打開錢包,拿出一張鈔票。‘我習慣如此,’他說,並愉快地笑著,以至於兩隻眼睛在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隻剩下兩條發亮的細縫,‘預付一半薪金給我的年輕的小姐,你可以應付一些零星開支並添置些服裝!’”

“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會體貼人的人,實在太讓人感動了。由於我那時還欠著小商販的債,這預付給我的錢就顯得尤為重要。然而,整個接洽過程當中,我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太對勁,便決定先多了解一些情況,然後再表態。”

“‘能告訴我你住在什麼地方嗎,先生?’”我問。

“‘漢普郡,可愛的鄉村地區。銅山毛櫸,它離溫切斯特才五英裏。絕對是一個最可愛的鄉村,親愛的小姐,那裏還有一座很可愛的老房子,你一定會喜歡。’‘那麼我的工作呢,先生?我很想知道我去幹什麼工作。’‘照顧一個小孩子——一個剛剛六歲的可愛的小淘氣。喲,你沒看見他用拖鞋打死蟑螂!啪噠!啪噠!啪噠!以你無法想像的速度,三個就已經死了!’他靠在椅背上笑著,眼睛又眯成一條縫了。

“對於孩子的這種興趣,我感到很驚訝,但是聽到他爸爸的笑聲,我又認為那隻不過是在開玩笑。‘那麼,我唯一的工作,’我說,‘是照顧一個孩子?’‘不,不,不是唯一的,不是唯一的,我親愛的年輕小姐,’他大聲地說,‘你的工作是聽候我妻子的任何命令,如果這些命令是一位小姐應該遵從的話,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很希望能成為對你們有用的人。’‘好極了,現在說說服裝。比如說,我們喜歡時尚,你知道,我們有時尚癖,但是心眼不壞。如果我們拿一件衣服讓你穿,希望你不會表示反對。’‘不。’我說,但對他的話感到很驚訝。‘叫你坐在這裏,或者坐在那裏,你不會因此而不高興吧?’‘啊!當然不會。’‘如果我們希望你在到我們那兒之前把頭發剪短呢?’我萬分吃驚。我的頭發,福爾摩斯先生,正如你見到的,十分濃密,並且有著栗子般的特殊光澤,頗為藝術,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要如此隨便地就剪掉它。

“‘這恐怕不行。’”我說。他的小眼睛一直熱切地注視著我,聽我說這話,我注意到他的臉上掠過一道陰影。

“‘這一點恐怕很重要,’”他說,‘這是我妻子的小小癖好,夫人們的癖好,你明白,我們必須考慮到小姐、夫人們的喜好。那麼,你真的不想剪掉你的頭發?’‘是的,先生,我實在是不能那麼做。’我斷然地回答說。‘啊,很好,那麼這件事就算了。很可惜,因為你很適合我們的其他條件。就這樣吧,斯托珀小姐,看樣子我有必要再多看幾位你這裏的其他年輕姑娘。’

“那位女經理正坐在那裏忙著閱讀文件,並沒有加入到我們的談話中。但是,她現在用一副十分不耐煩的樣子看著我,令我不得不懷疑是否因為我的拒絕讓她損失了一筆傭金。‘你的名字還要留在登記簿上嗎?’她問我。‘如果你樂意的話,斯托珀小姐。’‘唉!其實,你用這種方式拒絕了人家提供的優越機會,再登記也沒什麼用了,’她尖刻地說,‘你指望通過我們找到一個好工作我看是很困難的。再會,亨特小姐。’她打了一下台上的叫人鈴,一個仆人進來把我帶了出去。

“唔,福爾摩斯先生,我回到寓所,打開食品櫃,見裏麵已經沒有第二天的吃的了,桌子上還有兩三張索款單,這時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很愚蠢。畢竟,如果這些人有奇怪的癖好的話,他們為了讓別人順從他們的怪異要求已經付出酬款了。在英國,家庭女教師能夠得到一年一百鎊的薪水是非常不可思議的,再說,我的頭發對我有什麼用?好多人把頭發剪短以後都顯得更有活力了,也許我也應該把頭發剪短。第二天,我想可能是我錯了,第三天我肯定是我錯了。在我幾乎要屈服、重新前往介紹所詢問那個人是否還需要我的時候,我接到那位先生寫來的一封信。我把它帶來了,我這就念給你聽。

溫切斯特附近,銅山毛櫸

親愛的亨特小姐:

多謝斯托珀小姐將你的地址告訴我,現在我寫信是問你是否重新考慮過我的建議。我的妻子急切盼望著你的來臨,通過我的描述,她對你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我們願意每季度付你三十英鎊,也就是一年一百二十英鎊,用以補償因為我們的癖好而給你帶來的小小不便。畢竟這些要求對於一位年輕小姐來說可能苛刻了一點兒。我的妻子偏愛特別深的鐵藍色,因此希望你早上在室內穿著這種顏色的服裝,但是你並不需要自己花錢添購衣物,因為我們有一件本來是我們親愛的女兒愛麗絲(現在美國費城)的衣服,我想這件衣服會很適合你。其次,我所談到的坐在這裏或那裏,或按指定的方式行動,並不會給你帶來不便。關於你的頭發,這實在是令人遺憾的,在和你短暫的會麵中我就不禁驚歎於它的美麗。但是我必須堅持這一點,希望增加的薪水能夠補償你的損失。至於照管孩子,那是很輕鬆的。望你務必前來,我將乘馬車到溫切斯特來接你。請通知我你乘坐的火車班次。

你忠實的傑夫羅·魯卡斯爾

“這封信我剛接到,福爾摩斯先生,我準備接受這份工作,但是,我認為在這之前最好把事情告訴你,請代為斟酌。”“唔,亨特小姐,既然你已經有了主意,就去做吧。”福爾摩斯微笑著說。

“你不勸我拒絕它嗎?”“如果是我自己的姐妹去申請這個職位,我確實不想讓她去。”“什麼意思,福爾摩斯先生?”“噯,因為沒有什麼進一步的材料,所以我不好說什麼,想必你已經有了自己的一些認識了。”“哦,我好像隻能這樣解釋,魯卡斯爾看來是個很和藹、脾氣很好的人,而他的妻子卻是個瘋子。因而他想保守這個秘密,不想讓人將她送入瘋人院。所以他要用各種辦法來滿足她的癖好以避免她的神經病發作?”“確實是有這種可能,這是一種合情合理的解釋。但是無論事情的真相是什麼,對於一位年輕的小姐來說,它都不是一戶好人家。”“可是,錢給得很多!福爾摩斯先生,錢給得很多啊!”“嗯,沒錯,薪水是很高,但實在是太高了。這也是我擔心的原因,他們明明可以出四十英鎊請一個,為什麼要給一百二十英鎊,這後麵一定有什麼特殊原因。”

“我想我已經把情況向你做了說明,說不定我以後會需要你的幫助,你就會清楚是怎麼回事。而且,如果有你做後盾的話,我的膽子會大一些。”“啊,你完全可以這麼想,我向你保證,你的小難題有可能成為我最感興趣的事。這裏有一些情況,顯然是很怪異的,如果你感到疑惑或遇見了危險……”“危險?你認為會有什麼危險嗎?”福爾摩斯嚴肅地搖搖頭,“如果我們能夠現在就確定的話,危險也就不是危險了。”他說,“但是不論白天或是夜晚,隻要你打個電報我馬上就來幫助你。”“這就夠了,”她放心地從座椅上站起來,憂鬱不複存在,“我現在可以放心地到漢普郡去工作了,我會馬上寫信回複魯卡斯爾先生說我同意他的建議,今天晚上先把我可憐的頭發剪掉,明天早晨就動身到溫切斯特去。”她對福爾摩斯說了幾句感謝的話後,就道別離開了。

“至少,”當我們聽到樓梯上愈來愈遠的敏捷而堅定的腳步聲時我說,“她好像是一位很機敏、很會照料自己的年輕姑娘。”

“這是她必須的,”福爾摩斯認真地說,“如果我們許多天後還聽不到她的消息的話,我就不能原諒自己了。”

不久後,我朋友的預言應驗了。兩個星期過去了,她杳無信息。在這期間我的心思經常不自覺地轉到她的身上,想像著她可能闖入的是一個怎樣不尋常的誤區。偏高的薪水、奇怪的條件、簡單的工作,一切都有點不可思議,雖然我無法確定這件事到底意味著什麼,是一時的癖好還是一項陰謀,這個人是熱心的慈善家還是個心機深沉的惡棍。至於福爾摩斯,我看到他經常一坐就是半個小時,緊皺著眉頭,獨自陷入沉思,可是我每提起此事,他就不耐煩地大手一揮。“材料!材料!材料!”他嚷著,“沒有黏土,我拿什麼做磚頭!”可是他又常常喃喃著,大意是說如果他有姐妹,他一定會阻止她去做這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