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夜不久，趙娘便急急地尋了過來。
她方換上件樣式普通的長衫，洗白的色澤，袍緣飾著垂垂若流蘇的粉色合歡，想是坊裏哪個姑娘壓在箱底不穿的舊衣，極單薄的棉布料子，鬆鬆垮垮地攏住她異常纖細的身軀，讓人望著，便從心底生出薄薄的寒意來。
“我還在想，你這身量兒，怕是難在坊裏尋著合稱的衣裳……”目光繞著她細細掃過一遍，隱隱露出滿意，“倒是給雙兒那丫頭找著了這麼一件兒！”言罷，趙娘伸手接過一旁丫鬟遞來的麵紗，親自幫她戴好，又仔細吩咐道，“台下有幾個來頭大的，你可別砸了場！”
“嗯。”她隨意地應了一聲，便轉身向台上走去，行雲流水的步伐，帶起衣角蹁躚繾綣，襯得瘦小的身形纖若白鳥，輕盈的身姿，仿佛下一刻，便要淩塵而去。
難掩的傾世風華，看得趙娘怔忪不已，等回過神來，她已在台上站定，一瞬的垂眸，斂盡掙紮。
“彼此的指尖相觸瞬間，默契代替了永遠。幸福若是來的太容易，當時就不懂珍惜。愛情似花季總會凋零，難道這就是宿命？再美的相遇也會分離，愛在心底，一如往昔……”
輕淺的嗓音緲若塵煙，亦仙亦妖，悠揚飄忽，如月色輕瀉，又似泉落深澗。
台下霎時靜了，所有人皆屏息凝神，生怕出氣聲大了，驚了佳人絕音。
“舊日的旋律再度哼起，難忘曾經的記憶。再美的夢境總會清醒，隻剩你我，白發依稀……”
牡丹造型的落地燈盞富貴雍容，淡淡地在帷幕上映出她纖薄的身影，燭火搖，影妖嬈，卻依是清高若空穀幽蘭，不染凡塵，暗吐芬芳，兀自寂寥。
“愛濃在櫻花漫天紛飛時，獨自停留在無盡的開始。沒有結束的明天，可能依然是等待，仍相信，這隻是短暫的別離。”
堂後若有似無的琴聲，輕輕和著。
“苦澀湮沒了所有記憶，風吹櫻花落滿地。緊握的約定在我手心，重拾記憶，曆久常新。愛濃在櫻花漫天紛飛時，一顆心守著兩個人的癡。風吹走的那朵雲，不知已飄向哪裏，一顆心，還停留在原地……”
拍子慢慢跟上了，已辨不清是琴是瑟，隻知樂音相和，煞是動人。
“香味彌漫在三月風裏，天空也雲淡風輕，又回到櫻花飄落了滿地，依然相信，這約定……”
尾音彌散在沉寂的廳堂裏，幾秒的靜默，立刻被轟鳴的掌聲代替。
她禮節地微一欠身，旋身下台，側首見著了堂後撫琴的白衣男子，帷幔重疊中，雖看不清他麵上神色，但靜靜的坐姿，卻已是氣質不俗，清雅出塵。
久立不語，丫鬟已在一旁催促，她轉回眸，舉步離開，無意他顧。
台上，趙娘笑魘如花。
“這是我們牡丹坊新捧的歌姬夜……”幾不可察地一頓，“姬！她自今日起在牡丹坊獻藝，每隔三日獻曲一首，曲曲不同，還望諸位客官屆時賞臉！”
於是，下麵便拍桌子、吆喝，什麼聲兒都有了。
而趙娘堆了滿臉的笑，在見著她時卻瞬間收斂了。
“你隨我來。”肅著顏將她引至自己的寢屋，又抬手揮退了隨來的丫鬟，趙娘躺至榻上，滿目的精明，“夜姑娘還有什麼要求，便一並說了吧！你既然讓我如此生財，我趙娘必然也不會虧待了你！”
“果然爽快……”她摘去麵紗，淺笑著從袖中取出兩張薄箋遞過去，“除了四成紅錢，我還要間清淨的屋子，膳食的話無所謂，但茶，一定要好，另外……”側眸望向垂首看箋紙的趙娘，目光流轉，萬般思量，“我日後若要離開……”嘴角弧度加深，“趙娘你不得阻攔。”
“不得阻攔？”微微一愣。
“我隻是想找個暫時安身的地方，自然不會在此久留。”
趙娘皺起眉，暗忖：客人的興味總是一陣兒一陣兒的，等大家對她的熱度過了，自己怕是第一個要趕她走的人，哪裏還會阻攔？況且她這來曆不明的……總是不好！
思及此，緊蹙的眉頭便緩緩鬆開了。
“趙娘同意的話，就簽個字……”
“簽字？”
“箋上所立之約，簽字起效。你我人手一份，若我們之中任何一人違了約定，便以此為憑，向官府上告。”
吃驚地猛抬起頭，麵前所站之人，著簡單的白衣一襲，衣衫的領袖口甚至微微泛黃，無鹽的麵容，被垂下的幹枯黑發遮去了大半，依舊平凡得無以複加。
她隻淺笑著靜立，卻流露出獨特的氣度與風姿……讓人無法忽視的……
威儀？！
“你究竟……是什麼人？”
“隻是個乞丐……”她露出個好笑的表情，緩步踱到一旁，撩袍坐下，“並無特別……”
“你……多大了？”不免再問。
她不予回答，隻將目光落在仍靜置在案麵的福袋上。
趙娘神色複雜地上前，拿過布片展開，看了一眼，仔細算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