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暮色。
楚歌推門而入,彈指點亮蓮盞,目光所觸,不免眸色微閃。
鏤花精致的梨木長榻上,黑發掩映著雪色長袍,輪廓分明。寬大的袖擺鋪了半榻尤不知足,還自榻沿流瀉至地,零落成深淺不一的陰影。半掩在袖中的纖手,膚糙而指骨嶙峋,卻在柔黃的燈光下隱透霜澤。
她就如此不羈地斜身半臥在榻上,呼吸平緩規律,許久都不見動一下。
不覺搖頭輕歎:別人的地方,她竟能睡得如斯安然。
無奈之餘,一張精繡著淺白槿花的絳紫薄毯已極輕柔地覆上她漸涼的纖軀。
淡眉微蹙,她抿了抿薄唇,卻沒有睜開眼睛。
一旁矮幾之上,幾枝雪梅飾在丹漆的美人槲中,紅白相映,倒有幾分顏色,卻是疏疏懶懶的樣子,不得半點傲骨。槲旁,水紋冰色的透花淺碟,擺著精巧的細點,碟沿擱著雕花銀釺,但卻分毫未動。雪白輕薄的骨瓷茶具,一隻杯口朝上,杯中留有餘茶,薄薄的一抹淺綠,襯著瓷白,品相奇佳,隻是茶不盡好,稍有缺憾。
忽而憶起,這兩套用具皆是自己仔細收在櫃中的珍品,怎得她隨意取用?
不禁微怒,正欲開口詰責,卻見她向裏側了側身,動作間,一紙粉箋便自袖緣露了個角。
一瞬怔忪,指卻先於心念,上前抽出了箋紙。
“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雲來往月疏疏。玉鴨薰爐閑瑞腦,朱櫻鬥帳掩流蘇,通犀還解辟寒無。”
意甚寂寥,字卻極好。墨跡兩行,非隸非篆,非行非草,不若初見時的張狂桀驁,隻自凜然中透出一股潛靜,飄逸淡漠,獨具風骨。
想她生性懶散,深居淺出,自是無意與坊中往來相交,這幾句,該是她為那落梅姑娘所寫,字裏行間,卻有幾分指物道人的味道。
榻上身形又動,楚歌知她覺著燈光,睡不安穩,便轉身過去吹熄了蓮盞,閣內瞬時暗淡了下來。
光華斂去,時間靜靜沉澱成溫雅,昏黃的暮色柔和清雋,仿若一幅淺彩的畫。
畫中的她,像是晨霧裏最明媚的妖紅,分明是帶著冰冷與淡漠,卻又生生收斂起那份孤傲與疏離,淡淡而輕慢地盤踞一處,一顰一笑,自成世界。
周遭琴棋書畫之大雅,卻實不敵她半分。
人說富貴三代知吃穿,五代識文章,這般氣度,又該是經了幾代的熏陶?
“姑娘可起了?”
叫起的丫鬟姍姍來遲,楚歌瞥了眼窗外,正見著最後一抹餘暉消逝在天地一線處,再轉眸,她已起身坐好。
“曲譜在書案上。”
“你今日倒是勤快……”楚歌斂著眉目,嘴角笑笑的。
“姑娘?夜姬姑娘?”外麵又喚,該是等得急了。
她淺應一聲,神色自若地自楚歌手中抽走箋紙,閑閑一句:“茶太差……”
楚歌一愣,等醒過神來,她已掩門出去了。
門外,鈴鐺急急地迎上來:“姑娘您可起了!趙娘方才傳了信兒過來,說是今兒坊裏有貴客來,讓您早些兒過去!”
“嗯,”夜將粉箋折起收進袖袋,“走吧。”
“您……您就這麼去了?”
素麵暗紋的長袍寬鬆曳地,漆黑的長發半束腰間,幾縷發絲垂落鬢旁,襯著唇畔隱約的笑意,說不盡的慵懶散漫。
“怎麼?”就見那微揚的眼尾向她輕輕一挑,墨色的眸淡薄縹緲,“不可以麼?”
鈴鐺還能說什麼,隻得一徑地點頭稱諾。
走到前堂時,千嬌百媚的舞姬還沒退下來,正和著清越的笛音,踩出串串輕快的步點。夜樂得片刻清閑,靠在一旁昏昏欲睡,鈴鐺上前扯了扯她的袖擺,抬手指了個雅間。
她卻是連睫都未動分毫,垂眉斂目,兀自養神。
少頃,便有人示意夜上台,堂後琴聲響起,一連串的滑音,彰顯斐淺功力的同時,也極盡了挑釁。
她微微一笑,附音而上:
“窗外寒星冷月隔著霧,長夜對殘燭,鏡中愁容滿麵發未梳,素顏眉頭蹙,自古多情總被無情誤,相思穿腸肚,悠悠歲月幾番寒暑,此去經年陌路……”
月色傾灑,浸潤出淺淺水墨香,便將那水袖挽,唱一句君莫忘。
“三生石,三生路,三世情緣塵歸土。但相思,莫相負,再見時盼如故……”
字字皆淚,道盡了秋水望斷,情深意切,聞者心酸,卻不見那半斂黑眸中,漫溢的譏諷。
“今生的我還在讀,前世訣別的一紙書。可你轉世的臉譜,究竟輪回在哪一戶?,沒有你,不見你,未見你,芳心問誰吐?隻因你讓青史絕唱於千古。”
待得良人,或成相守,也不過是,紙上的地老天荒……
淡然一笑,轉身離開,還未行至廊上,便得趙娘差人來尋。
夜垂眸稍忖,舉步跟上。
牡丹坊西廂前的小庭院裏,出乎意料地種了氣節清高的竹,群竹環繞的涼亭中正端坐著兩個少年,一青一玄,氣度迥然。趙娘提了酒壺侍在一旁,麵上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