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方落,便有一白胡子老頭兒自席間站起,望其座次,應是有些影響力。
“今夜月色迷人,不如諸位詩友先就月賦詩一首?”
夜實在沒有多大興趣,懶懶地倚著窗欞稍憩,鈴鐺卻十分好奇,將頭都伸到窗外去了。
席上皆為男子,邊飲酒邊作詩,不一會兒,話題就叉到別的地方去了。
“鄒兄初來乍到,可有聽聞牡丹坊夜姬之名?”說話這人酒品不甚好,喝了幾杯嗓門明顯大了,“你是不知道她前幾日唱的那曲《卻相思》,真是技驚四座啊!”
“哦?當真如此之妙?”那人頓時一臉興味,“但請莊兄唱來一聽!”
“不才哪裏會得?”又是一盅悶了下去,“夜姬姑娘每曲隻唱一次,果真的天下無雙!”
鈴鐺這般聽了,驕傲得直朝夜嘿嘿的笑。
“是啊!是啊!”一位青袍文士湊了過去,“她那曲《公子行》真是妙絕!”
“吾最愛《無闕》!”旁席不甘示弱,“曲調雄渾磅礴,直迫得人無以言語!絕就絕在每曲隻唱一次,旁人是學也學不來!唉……現在她每三日的場兒,吾是必要去的,一次不去便心癢得發慌!”
“在下聽說那夜姬現在每場的曲子卻是賣到三十兩一座了!周兄還去嗎?”
“自然是要去的!如此精妙的詞曲,不去豈不可惜?”
“那夜姬的曲兒果真如此迷人?”疑惑的語氣,偏還攜了絲冷傲。
幾人聞言一愣,尋聲望去,卻是端居末席的白衣少年。但見他廣袖輕舒,執扇抵唇,隻綽綽地露了半張側臉,一頭烏澤未綰,僅於半腰處紮了條雪色緞帶,墨色的發尾橫過深青色緞麵的坐墊逶迤於地,也不怕沾了汙濁。
“那是當然!”幾人異口同聲,皆有些惱他言語輕狂。
“諸位!”涼大人適時站到了台階上,“鄙人聽聞諸文士皆十分傾慕這位夜姬姑娘的歌喉與才華,故今日特意請了姑娘來為大家獻唱幾曲!”說罷,他擺出滿麵笑容朝西閣望來,嚇得鈴鐺慌忙縮回了腦袋,“夜姬姑娘?”
一時萬眾矚目。
“月色正朦朧,與清風把酒相送……”
清雅曲調,琴音相和,夜色正好,人月迷醉。
“太多的詩頌,醉生夢死也空。和你醉後纏綿,你曾記得?亂了分寸的心動。怎麼隻有這首歌,會讓你輕聲和,醉清風!”
淺淺吟,淡淡唱,好似情真意切,又似玩笑一場。
“夢鏡的虛有,清唱一曲相送。還有沒有情濃,風花雪月顏容。和你醉後纏綿,你曾記得?亂了分寸的心動。蝴蝶去向無影蹤,舉杯消愁意正濃,無人寵……”
庭中少寂,便聽得白衣的掌聲,一下一下,於這靜夜,分外清晰。眾人這才省過神來,紛紛舉手鼓掌,如潮熱烈。
“曲調雖美,傷情過多,倒似青樓女子的矯情。”
南麵樓裏不知何時亮了燈火,一人錦衣華服,神情威嚴,傲然獨坐太師椅,那日叫已然的玄衣一臉恭順地立在其身後。
私語漸起,涼大人緊邁兩步,方想開口,卻被那人一個眼神製止。
見狀,夜側頭垂眸,稍一思量便已心如明鏡。
鈴鐺自有些眼色,知這人得罪不得,可自家姑娘一貫這副懶散模樣,百般勸說無用,隻能在一旁幹著急。
那人倒是宰相肚量,不以為意地繼續道:“不日前聽涼大人提及,夜姬姑娘似乎擅長就題唱曲?涼大人乃軍伍出身,不如你就‘英雄’為題唱上一曲?”
毫不掩飾的眼神,仿佛是由人性最陰暗的部分形成泥淖,一旦陷入,便是萬劫不複。
點在眼尾的指尖緩慢下滑,略止於唇角,再經由下顎滑離,於是麵上所有的表情都被柔軟的指腹抹去,空留漠然。
“怎麼?答不上來?難道涼大人說的全是炫耀之詞?”他眉角高高揚起,甚是挑釁。
“夜姬自覺才疏學淺……”纖薄的唇角一勾,整張臉便重又生動了起來,“涼大人一代英雄,威武形象又豈是我們青樓女子能見識到的?”
“哦?”話語中滿是懷疑,“果真答不上來?”
“是。”頗為敷衍。
場麵頓時變得有些難以收拾。
“如此相逼,未免有失風度……”淺踏出席,簡單一襲白衣,古風寬袖隨步伐輕曳,竟是說不出的風雅典致,“夜姬姑娘今日怕是累了,不如兩人皆讓一步,明日由姑娘於牡丹坊另唱一場,閣下便也不要再深究今日之事了……”側首斜眸,依是以扇遮唇,“姑娘認為如何?”
淡然清淺的瞳眸,半斂的睫後流光如螢,似含趣,似譏誚,似意興闌珊,又似興味盎然,於那高閣之上,隔著無邊的夜色,漫漫的靜默,擒住他飄然乍去的輕瞥,隻一眼,卻已鑄進心魂,自此,便心念係之,再難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