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春的清晨還有些濕冷,江邊的漁民們為了生計早早地起了船,水號子浸潤過浩淼的江水,遙遙地漫將過來,不甚動聽,卻實是質樸可愛。
距慶州百裏的河道上,一艘精美的樓船正緩緩向城北方向行進,沉穩的槳聲破開晨曦,驚飛了水岸邊晨洗的鷗鷺。
船駛入城,順著水道停在了最熱鬧的水港碼頭。船內走出兩人,一式的簡衣素袍,麵容肅冷,端得精明幹練。兩人四下探視一番,便垂手分立在了船頭兩側。那方簾動,又自船中走出一人,一身奢華的滅紫緞袍,晨曦中隱約可見微挑的狹長鳳目,眸光流轉,一片旖旎。
早有人恭候多時,見此立刻快步上前,領著三人行上岸,筆直走入城北一家客棧。
極隱蔽的內室,聞訊趕來的各家管事俱是一臉慎重,恭恭敬敬地俯身跪地。
“吾等見過殿下!”
滿室皆是成精的人,很快切入了正題。城南李家的管事是個新人,位階最小,隻能老老實實地立在壁角靜聽,卻是越聽越心驚,莫怪他們各自的當家願意死心塌地地跟著這位主子,這是多大的一個局?與之相比,玄國朝堂上那些層出不窮的小動作實在難上台麵。
而首座的那人,隻懶懶地斜在椅上,冷白的玉冠壓住烏泱泱的發,略帶粉意的指尖纏住一縷,就那麼漫不經心地繞著。
這般風華的男子,若散發曳袍、信步緩行於迷蒙霜霧之中,怕是連玉樹繁花也要被他比下去。卻也是他,氣定神閑地織就那麼大一張網,不動聲色地籠住眾人,繼而立於彼岸,冷眼旁觀網中之人的無謂掙紮……
出客棧時已近晌午,大街上人頭攢動,熱鬧非常。眼下正是相攜出遊的好時節,城北郊外有塊平整的青草地,臨著碎月湖,景致自是好的,故而遊人不少。
紫衣男子一邊抬頭瀏覽街色,一邊細聽隨行管事指點沿途的慶州風物,欣賞著與家鄉完全不同的趣致,倒也覺著幾分新鮮。
正走著,胸口猛然撞入個輕軟的物事,恰恰挨上,便被身旁的侍從拉開。
“走路不長眼的麼?什麼人都敢亂撞!”
是個年歲尚淺的少年,被拉扯得趔趄了好幾步才堪堪站住,抱了滿懷的書也因此跌落,散了一地。
“還不給我們爺道歉!”
少年一身白衣勝雪,清湛無比,此刻遭遇這番情境,竟是絲毫不懼,以極緩慢的速度打量了幾人一番,繼而纖眉微蹙,似乎露出個厭惡的表情來,卻是轉瞬即逝,恢複成一種似笑非笑的清冷神情。
“怎麼不說話?啞啦?!”
“爺,這孩子自三年前來慶州起就未開口說過話,怕真是個啞兒……”管事湊近細稟,“他姐姐就是那攬月樓的管事。”
目光凝住少年看了片刻,紫衣的嘴角忽地滑出個笑來,眼波若春水醉人:“如此,便有勞小公子領我等去樓中一坐。”
少年默然,右手自寬大的袍袖中探出,膚色如玉,那般通透的色澤,竟似可以看清內裏指骨的形狀。纖長的無名指上,指根處套了隻古雅的黑曜石戒指,銀色的戒身,隨著他一個轉腕作請的姿勢,劃出一段絢麗的弧度。
攬月樓離得不遠,半盞茶的功夫,一行人便到了地方。
機靈的店夥熱情地迎上來,招呼著幾人直上二樓雅間。簾後的伶人撥弄起琵琶,嘈嘈切切,聲若珠落玉盤。
少年早失了蹤影,紫衣回味著那抹淺淡的蹙眉,漸漸生出幾分興味。
陸續呈上的菜色極為精致,葷素合宜,鮮嫩可口。
紫衣本身相當挑剔,長期居於高位,起居用度無不雕琢。此番出行,日常享用雖然隨意,卻都是實實在在的頂尖器物,故而這些在常人看來已是極盡奢華的珍饈,也隻得他的淺嚐輒止。
幾人與他同桌,拘謹而不自在,幾乎不開口。坐在他下首的管事見他性子冷淡,有心示好,卻不得他半點回應。
於是,小小的雅間,一點一點地沉寂下來。
樓下隱隱的騷動傳來,似乎是有人上門釁事。
紫衣難得的好心情,換手捏住精巧的白瓷酒盞,指尖略支起下顎,興致盎然地側耳聽了片刻,眉頭卻淡淡地擰了起來。
“出去看看。”
樓下堂中已是一片混亂,四處明晃晃的刀劍亮著,兩個身材魁梧的府衙打頭,呼喝著要人,店掌櫃哆嗦地擦著如瀑的冷汗,疊聲說不知不知。
紫衣扶著半舊的雕欄掃視一圈,果不其然地見到了那人,眉不覺蹙得更深。
如此心急,難成氣候!
正值局麵漸趨失控的當口,一隻素麵短靴從門檻處跨進來,踏破了一室的喧囂。
少年右手握一卷泛黃古籍,左手執一把紫砂茶壺,想是茶水飲盡,到前堂來新置的。
樓外殘陽似血,映得蒼穹繾綣綺麗,少年纖弱的身形幾乎湮滅在那片光幕裏,僅餘淺淺的一痕輪廓。
他便自這如畫的交錯光影中半抬起眸,隨意地向四下一望,也不驚慌,隻將茶壺放下,握書的手則寬寬地別到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