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1 / 3)

蒹葭·企慕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秦風·蒹葭》

那生長在河邊的蘆葦顏色青蒼,晶瑩的露水已凝結成濃霜。我那日思夜想的人,就在河水對岸水一方。逆流而上尋尋覓覓,道路險阻而又漫長。順流而下尋尋覓覓,仿佛就在水的中央。

在一個蒼涼幽渺的深秋清晨,那個在水畔徘徊往複的少年,思戀著他求之不得的戀人,心中該是有浩大的孤獨感。那蒼蒼的蒹葭,風過處倒伏如海,此時是可做他的知己的。

蒹葭,也就是蘆葦,為多年生草本植物,生於濕地或淺水中,葉子披針形,莖光滑而中空,頂端生有大型圓錐花序的絮狀穗子。

蘆葦的花絮隨風飄蕩,卻始終牽係於根;人的心思情緒恍惚飄搖,卻無非牽係於一個“情”字。說到相思之情,亦是如此。

在此岸,眺望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的伊人。在此岸,眺望煙水浩淼外,自己夢中的愛人。如此美好、朦朧,仿佛觸手可及,卻又遙遙無期。這裏麵有望之而不可即,見之卻不可求的苦楚。

佛說人生有八苦,《蒹葭》中所表現的“求不得”,正是其中之一。

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株會思考的蘆葦。人之脆弱易折,正如風中的蘆葦;然而當人開始思考,他便開始變得柔韌而強大。”

人因有了獨立的思考,而開始有所企慕,有所追求。

那思慕的對象,如在眼前,伸手觸之,卻遙不可及。為了這樣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縹緲卻又實在的夢想,於是溯洄從之,於是溯遊從之。一道水,是道阻且躋,是道阻且長,是三萬九千裏的重重磨難,令夢中的伊人,宛在水中央。

如果說,伊人代表的夢想,是人生的終極目標,那麼,整個追求的過程,整個渡河的過程,便構成了這漫長的人生。王國維曾將《蒹葭》與晏殊《蝶戀花》中的“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相提並論,認為它“最得風人情致”。

即使天地不仁,在這浩大的宇宙麵前,人終是微小,這追索在蘆葦蔓生的水波間亦顯得茫然無望。但這永在思考、永在企慕、永在追索的姿態,是多麼動人。

西方浪漫主義有所謂企慕情境(Sehnsucht)。如古羅馬詩人桓吉爾說的:“望對岸而伸手向往。”錢鍾書在《管錐編》中說:“可望而不可即,心向往之,卻身不能至,這便是浪漫主義的企慕情境”。他論及“企慕情境”的原型意境,認為在《詩經》中,正以《秦風·蒹葭》為主,而以《周南·漢廣》為輔。

蒹葭蒼蒼白露茫茫時節,為追求在水一方的伊人而溯洄從之的少年;漢之廣,江之永,難求遊女的男子。這些說的皆是那種可望卻不可即的煎熬。

《蒹葭》一詩與《漢廣》相比,並無具體的事件、場景,連主人是男是女都無明確的所指,詩人著意渲染的,是一種向往追求卻蒼茫不可及的意緒。所渴望所追求的對象在遠方、在水一方,可以眼望心至,卻不可以手觸身接,是永遠可以向往,但永遠不能到達的境界。

也許因這“求不得”,是世間眾生永恒麵對的困境。後世的許多詩人都營造出與《蒹葭》有異曲同工之妙的企慕情境。

古詩十九首中的《迢迢牽牛星》中有“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之句,牛郎織女,隔一條迢迢的銀河,徒然相望,卻不得軟語溫存,這是怎樣的無奈與淒楚。明明看到深深相愛的人便在這條河的對岸,看得清她因太多的相思之情而消瘦的身形。可眼前卻生生地橫了,這樣一條不能泅渡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