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淒厲地哭喊著,這兩句話反反複複,她把生活中的不幸全部歸罪於自己。她是真心的,她就是這樣理解生活。胡婆婆算命算得那樣準,她還能對生活作何解釋昵?她服了,她垮了,她隻有認命!
鴨鴨坐在媽媽身邊,並不哭墳,卻扭著腦袋朝柏樹那邊看。柏樹下,有一塊殘斷的墓碑。他斜著眼睛,默默地、久久地盯住墓碑,仿佛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太陽不知不覺消失了,隻在西邊群嶺上留下一圈光暈。從十八盤走過的行人,都聽見了嫂子的哭喊。他們停住腳,往墳地看,朦朧的暮色中隻能看到兩個模糊的黑點。嫂子的聲音卻如此清晰:“都怪我呀,我克死了你們——我好狠心呀,克死了兩個男人——”於是,行人都惴惴地離去,獨留下這痛楚的懺悔在山中盤桓……
大青山一切如故。那座古舊的山寨依然陰森淒涼,那座破庵依然住人放羊。春天,淩灣的水邊開出一圈黃花,將湛藍的水麵鑲上金邊;夏天,青龍潭瀑布飛瀉,裸露在地表的黑石層披上更厚的青苔;秋天,青龍嘴那上下裂開的石崖終日咆哮,疾風如鞭抽得它無法安;冬天,漫漫的白雪蓋住山嶺溝壑,偶爾可見雪地上有兩行野物的足跡……大青山亙古不變,歲月悠悠,更見出它的沉穩,安泰,教人懂得永恒。
山中有一種氣氛,人住久了,就能與山融為一體。莫大叔作古,又有一個小夥子住進破庵。新羊倌耐不住寂寞,就弄來一支嗩呐玩。開始吹得很一般,後來斬漸學會了,一口氣竟能憋得很長。他獨自住在大青山中,變得深沉靜默,一支嗩呐吹出了山的聲音。
他常吹一“種高娃娃調”。這種調子很歡快,起首一聲“哇嗨伊——”便把氣氛提了上去,明朗,詼諧,流暢,象金水嘩嘩流淌。他對著大山吹,山中傳來串串回音。他聽聽,感到回音裏有一種味兒。他就琢磨這種味兒。吹著吹著,他把娃娃調吹變了樣。還是那樣歡快,那樣明朗,卻多了一層底色,變得深厚、凝重。你說不上那是什麼滋味,就好象一個人明明在笑,你卻看見他眼睛裏閃著淚花。聽久了,你自己也會這樣:一邊樂嗬嗬,一邊想起生活給你帶來的隱痛……
就這樣,大青山有了一支嗩呐。清晨,當山間的霧緩緩飄過鬆林,當喜鵲、斑鳩、烏藍鳥飛出巢穴,當太陽用它玫瑰色的霞光盡染山岩,這嗩呐便吹響了!“哇嗨伊一一伊——伊——”起首一聲拖得很長很長,其間幾經婉轉:先這激越嘹亮,象是朝陽跳山巔;接著滑潤輕佻,象是河裏拉上一網魚,鮮靈靈地閃著銀光;忽然,音往下一滑,平平地拖著,並微微顫抖,最後極細極細地隱在濕潤的空氣裏,象是一個病人的靈魂漸漸離開軀體……然後,一段活潑歡快的旋律飛出嗩呐,如同一群年畫中的胖娃娃來到淩灣邊的草地,有的翻跟頭,有的豎蜻蜓,有的追,有的逃,大青山頓時變得喜氣洋洋!但不知怎麼,這垟明朗的曲調裏隱隱地透出暗色,仿佛娃娃們一邊玩一邊歎息。結尾部分是高潮,節奏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音符斷斷滾作一團,又漸斬拉成長條,一個音藏著幾個音,幾個音揉入一個音,種種情緒混合一起,辛酸苦辣皆在其中。最後隻聽見一串變幻莫測的“嘟——”在峽穀中飄蕩……
這時,一些在山上幹活的農民,就靜靜地蹲在地頭聽。聽了一會兒,他們想起了兩個過世的人。於是,他們心中有了一點哀思,紛紛作出評價:
“還是莫大叔唱得好。天良唱得也不孬。那嗓呀,和瑣呐差不離……不知他們現在到哪裏唱去了!”
他們一直在大青山中唱。
一九八五年三月至十月寫於煙台、北京
一九八六年六月改寫於長島、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