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一提起道學、道學家。人們就難免要皺眉頭。其實,從曆史的眼光來看,這未免有點對不起道學的老祖宗。
道學也曾經有過顯赫的一頁。即以道學發軔之初的宋代周敦頤、張載、程灝、程頤、朱熹、陸九淵輩而淪,他們對傳統文化、外來文化(主要是隋唐佛學)兼收並蓄,對於孔子高足“不可得而聞”的“性與天道”,大力探討,從而把儒學推進到個新的發展階段。誠然,道學內部在世界觀、方法論上都有分歧,但雙方並沒有勢如水火,更未如烏職雞,恨不得一口啄死對方,而是反複辯論,各抒己見,“鵝湖之會”成為中國思想史上的佳話。“墟墓興衰宗廟欽,斯人千占不磨心”;“易簡功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透過這些雙方的辯論詩句,我們強烈感受到恢宏氣象,心窗八麵來風。特別是南宋理學的代表人物朱熹,對經學、哲學、易學、史學、文學都有深入的研究,著作等身,堪稱博大精深。他的《觀書有感》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雖千載之下,學人都能從中領悟到治學的不二法門。
然而,從元代到明代、清代,道學發展的趨勢,是一代不如一代;特別是從明末起,道學更是一落千丈。此何以故?令人深思。
道學的衰落,固然有種種原因。就其自身而論,假道學的盛行,宛如白蟻齧樞,久而久之,終於使樞有千瘡,大廈支離。這是道學沒落的一個重要原因。
假道學的根本特征,是掛羊頭賣狗肉,正如明朝小曲所揭露的那樣,“一個個兔趕獐,一個個賣狗懸羊”。早在嘉靖年間,袁袠即一針見血地指出:“今之偽者……其所誦讀,周孔之詩書也……其所行者,則桀紂之所不為也。假道學之美名,以濟其饕餮窮奇之欲,剿聖賢之格言,以文其膚淺悠謬之論,翕翕訾訾,如沸如狂。創書院以聚徒,而學校幾廢,著語錄以惑世,而經史不講。”(《世緯》卷下)一不講經,二不講史,隻能造就不學無術之徒。而越是不學無術,越是要劃地為牢,排斥異己,甚至不惜與知識為敵,叫囂燒書。元朝的吳海,就專門寫過一篇《書禍》,倡言對儒家經典以外的書,全部“禁絕之”,一把火燒個幹淨,百姓不得再收藏,坊市不準再刊印,科場考試時有膽敢引用者,即“黜降停革”(《聞過齋集》卷4),撤職查辦。清朝的石韞玉,不僅狂言“凡遇得罪名教之書,須拉雜摧燒之”,並特地在家中設一書庫,取名“孽海”,除儒家經典外,見書就購。擬付之一炬;甚至不惜摘下其妻手腕上的金鐲,千方百計買到340多部《四朝聞見錄》,統統燒光(法式善:《東齊脞語》)。對於民間野史,竟然仇恨到如此地步!至於假道學的賣友求榮,如清初李光地出賣陳夢雷;在公文上做手腳。如熊賜履批錯上疏,卻毀滅證據,栽贓陷害他人;不擇手段撈取政治資本,如厚著臉皮替老子請諡的尹嘉銓;諸如此類,都使他們自剝畫皮,成了人所不齒的“名教罪人”——這在當時,實在與狗屎堆幾乎同價了。顯然,道學鬧到這步田地,前景也就可想而知。到了清末,道學差不多“烏乎哀哉,尚饗”了。誠然,還有不識時務者想開曆史倒車,重振假道學,如民國初年,仍有遺老重刊尹嘉銓的《小學大全》,哀歎“世風不古若矣,願讀是書者,有以轉移之”。這當然是徒勞的。“廟門燈火盡,徘徊獨多時。”還能得到什麼呢?
從思想發展史來看,不管哪一種思想體係,如果發展到似是而非的地步,則岌岌乎殆哉。清初思想家顏元在批判道學時,曾指出:“天下寧有異學,不可有假學。異學能亂正學,而不能滅正學;有似是而非之學,乃滅之矣。”(《顏習齋先生年譜》卷下)假道學正是典型的似是而非之學,它的危害性,是不可低估的。
1994年6月2日於八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