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論“吃他娘……”(1 / 2)

三百多年前,中華大地遍地哀鴻、餓殍隨處可見。農民起義領袖李自成率兵進軍河南後,受到廣大饑民的熱烈歡迎,兒童們高唱:“吃他娘,穿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十三)這“吃他娘”三字,耐人尋味。譯成今天的口語。即:“他娘的。吃吧!”或“吃他媽的!”這是在當時特定曆史條件下,貧民刮起的一場大規模吃大戶的真實寫照。事實上,民變隊伍所到之處,把官府、豪紳的酒肉狂飲大嚼,甚至在攻克洛陽後,將福王朱常洵的血與鹿血摻在酒中,名“福祿酒”,開懷暢飲(吳偉業:《綏冠紀略》卷八)。如此近乎恐怖的吃喝風,不能不說是對上層權貴及富豪窮奢極侈、大副吃喝風的懲罰。

民諺有謂:“上粱不正下梁歪。”皇帝富有四海,享盡人間美味,自不待言。而在皇權卵翼下官僚階層的大吃丈喝,同彈令人瞠目。明中葉後,隨著商業的繁榮,政治的腐敗,官場吃喝風要是愈演愈烈。嘉靖時權相嚴嵩與其子嚴世蕃,不僅生活奢豪,日享珍饈百昧,連尿壺都是金、銀製成的。而且每當貪贓受賄滿百萬兩,就大擺宴席以示慶祝。嚴嵩垮台後,從他家抄出的金酒杯、酒盂、酒缸的重量,不下17000餘兩(佚名:《天水冰山錄》)。嚴嵩被多數史家視為奸相,形象醜惡,而萬曆初年的名相張居正,被史家公認為是一代政治家、改革家。然而,此公在大刮“吃喝風”方麵,並不比嚴嵩之流遜色。其父病逝,他奉旨歸葬時,坐著32人抬的豪華大轎,“所過州邑郡,牙盤上食,水陸過百品,居正猶以內無下箸處”(焦竑:《玉堂叢話》卷八)。飽食思淫樂,他因姬妾眾多,生活荒淫無度,大吃補藥、丹藥;彼時肉食者將海狗腎奉為至寶,“宦青登萊者求之而不可得,真者價值六卜金”(李紹文:《雲間雜識》卷二)。剛好守海名將戚繼光與張居正有誼,送給他不少海狗腎,致使“終以熱發”。“竟以此病亡”(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一)。據說,張居正“死時皮體燥裂,如炙魚然”(謝肇淛:《五雜俎》卷十一)。真是目不忍睹,狀極磣人,堪為胡吃豪喝者戒!

僅臣如此講究吃喝,下屬官吏自然競相效尤。明代本來就官員冗濫,多如牛毛,吃喝風盛行的結果,導致廚師供不應求。成化以前。儀光祿寺即有廚役6384名,成比十年(公元1475年),又添500名。成化二十三年,太監由青又奏添1000名(《明經世文編》卷四十四,第340頁),真乃何其多也!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宣宗曾指出:“近聞人小官……沉酣終日,怠廢政事”(餘繼登:《典故紀聞》卷九)。其後。京師六部十三道等宮,更作長夜之飲(陸容:《菽園雜記》卷14)。真是夜以繼日了。令人大惑不解的是,宴客時“勸盡改曰‘幹歲’”(葉盛:《水東日記》卷四),“千歲”之聲,不絕於耳。必須指出,有些地方的官宴,是攤派地方承辦的,敲詐勒索,危害多端,小民不勝其擾,悲劇迭相發生。如:“南京有印差道長五人,與巡視京城道長俱與上、江二縣(按:指上元縣、江寧縣)有統屬,凡有宴席,皆是兩縣坊長管辦,有一道長請同僚遊山,適坡山一家當直,此日13位道長,每一個馬上要錢一吊,一吊者千錢也,總用錢13000矣,尚有轎夫抬扛人等,大率類是,雖廚子亦索重賂,若不與,或以不潔之物置湯中,則管辦之人立遭譴責。且先吃午飯,方才坐席,及至登山,又要攢盒添換等項,賣一房樓房,始克完事,不一月而其家蕩然矣。繼此縣家定坊長一人自縊死,一人投水死。”(周暉:《二續金陵瑣事》下卷)如此吃喝,簡直與吃人無異。

吃喝風從官場吹向民間,敗壞了社會風氣。人們不僅越吃越講究,排場也越來越大。嘉靖時文人何良俊曾謂:“餘小時見人家請客,隻是果五色肴五品而已。唯大賓或新親過門,則添蝦蟹蜆蛤三四物,亦歲中不一二次也。今尋常燕會,動輒必用十肴,且水陸畢陳,或覓遠方珍品,求以相勝……近一士夫請袁澤門,聞殽品計百餘樣。”(《四友齋叢說》卷三十四)而搜求四方佳物,恨不得食盡天下珍饈的情形,時人謝肇涮的記述,最為生動:“窮山之珍,竭水之錯,南方之蠣房,北方之熊掌,東海之鰒炙,西域之馬奶,真昔人所謂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費,竭中家之產不能辦也。”(《五雜俎》卷十一)屠宰牲畜,“多以慘酷取味,鵝鴨之屬,皆以鐵籠罩之,炙之以火,飲以椒漿,毛盡脫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驢羊之類,皆活割取其肉,有肉盡而未死旨,冤楚之狀,令人不忍見聞”(同上)。如此虐待動物,人道、獸道皆蕩然無存矣。從正德、嘉靖間開始,凡宴集都有樂隊,並請專職廚子司其事(顧起元:《客座贅語》卷七)。而北京的筵席“以蘇州廚人包辦者為尚,餘皆紹興廚人”(史玄:《舊京遺事》)。這樣,對烹調技術的要求,必然越來越高,口味越來越刁。明末的江南才子張岱,不僅嚐遍四方風味,食時也極為考究。如吃蟹,“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蓏以謝桔、以風栗、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餘杭白,漱以蘭雪茶”。明亡後,他結廬山中,布衣蔬食,回想當年吃蟹情景,不禁喟然歎曰:“真如天廚仙供,酒醉飯飽,慚愧慚愧。”(《陶庵夢憶》卷八)明末另一位著名才子冒襄,其妾董小宛不僅風姿綽約,是一代名姬,且為烹調好手,製小食品、甜食尤佳。董小宛謝世後,冒襄回憶與她的九年生活,痛心疾首地說:“餘一生清福,九年占盡,九年折盡矣!”(《影梅庵憶語》)張岱、冒襄,都是富室,家產豐厚。那麼,小民百姓又如何?同樣深受吃喝風影響。明人小說寫普通商人蔣興哥之妻三巧兒請薛婆子吃便飯,不過是兩人共食,各種葷菜、素菜、果子,竟擺下16碗之多(馮夢龍:《喻世明言》卷一),可見一斑。不少人家連辦喪事也“大設筵席,盛張鼓樂,廣召親寶,多至十餘日,少亦不下五六日”(薛岡:《天爵堂文集筆餘》卷二)。無怪乎時人有十貧十富之說,其中的“九要貧”,是“宴貴賓”(褚人獲:《堅瓠集》三,續集),不難想見,蚩蚩小民,哪裏經得起權貴們蝗蟲一樣的大吃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