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論“出口轉內銷”(1 / 1)

我國外貿曆史悠久,但考諸史籍,從漢唐到民國,未見“出口轉內銷”一詞,亦未見有至今仍令我們眉飛色舞的絲綢、瓷器、紫砂壺、宣紙、景泰藍、玉雕、金華火褪等國貨出不了國,隻好再做回爐燒餅,賣給國內百姓之事。雖說餘生也晚,生於民國,成長於中華人民共和國,目睹之怪現象,絕對沒有老前輩吳趼人先生多,但也見到不少。其中之一,就是“出口轉內銷”。回想起來,不才第一次看到這五個大字,是1962年,當時家居上海。那是一個在很多地方餓隨處可見、浮腫病在全國蔓延,而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卻在給我們作報告時大叫“形勢大好,空前的好”的大饑饉而又太高譜的年代。有次我和亡妻過校元女士,在北四川路上走,忽然看到一家百貨店前顧客排起長隊。走到店前一看,見門臉上寫著“好消息:出口轉內銷”幾個大字,賣的是毛巾、汗衫之類。以後,這種現象時隱時現,但所內銷之商品,種類卻日漸其多。及至6億人互鬥的文革期間,有些商店的貨架上,又出現了“內銷”的裝潢精美的豬肉、牛肉罐頭,價錢也還便宜。不過,我從一位任食品工程師的舍親處得知,這些罐頭是從加拿大、香港退回來的,前者被加國有司抽檢時發現一個罐頭中竟有鐵釘一枚,於是發文我國有司,謂“發現罐頭中有鐵釘,不適宜人類食用”雲雲,遂將罐頭全部退回。而後者退回的理由則是有顧客發現所購罐頭中,竟有沾滿油汙的工作手套一隻,此食品廠正嚴厲追查“階級敵人”,已列為市內大案之一。知道了底細,我對此類“內銷”產品,再也不屑於一顧。原因是明擺著的:何必食洋人甚至西崽的棄物?又豈能自承非人類!盡管此時我已被打入“牛棚”,也就成了“牛”,打掃廁所,但我十分自信,無論是學問、人品,我仍然是堂堂正正的人,比起“四人幫”的禦用文狗,肯定是他們吠於前,而我最終笑在後。1979年初,我調到北京工作,仍不時在“天子腳下”的店鋪中,看到“出口轉內銷”字樣,但最近幾年,日漸其少,我甚至懷疑已經絕跡了。這是很值得慶幸的好事。從這個小小的窗口,我們不難看出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的發展,人民的生活水平逐漸提高,“轉內銷”已經喪失了號召力。更不用說,在激烈的商品競爭麵前,人們愈來愈懂得質量是產品的生命,誰敢馬馬虎虎,生產不合格的東西出國,拿自己的飯碗開玩笑呢?

縱然有這樣的糊塗蟲,也肯定是越來越少了。

然而,令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是,另一種特殊商品——精神產品。至今卻時有出口轉內銷現象。即以不才而論。治史之餘,喜歡寫些雜文、隨筆之類,無非是“位卑未敢忘憂國”,說些諷時濟世、以古鑒今的話;但是,我的某些文章,卻糊裏糊塗地被槍斃,致使我不得不將“屍體”出口,在那裏起死回生,然後又內銷回來,與讀者見麵。例如,《一碗粥裝得下半部曆史》,某刊已排出清樣,後忽又不知奉何許人之命撤下,我便一字不動地將此文寄給海外某報副刊發表,後來收入拙著《阿Q的祖先——老牛堂隨筆》(團結出版社)中,不久,被《北京日報》全文轉載,並有學者在書評中熱情褒揚。再如,某報向我索雜文稿,甚懇切,我便寫了一篇《未莊評職稱的風波》,根本是故事新編,無頭公案,不過用嘻笑怒罵的筆法,抨擊了評職稱中的一些怪現象而已。然而,此文又遭槍決,而且不說“罪狀”。我隻好把此文交香港《大公報》發表,出乎我意料的是,上海發行近百萬份的《報刊文摘》,一周後就轉載了,反響熱烈。以後又收入拙著《牛屋雜俎》(成都出版社),再次受到學者評論文章的佳評。諸如此類,實在令我納悶:文革中,我被戴上上海人所說的“阿四頭帽子”(按:即“四類分子”;張春橋一夥抬舉我的則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阿四”之一也。)多年,吃盡苦頭。至今心有餘悸,下筆為文,又何敢越“四個堅持”雷池半步?盡管如此,有時拙稿卻仍遭無妄之災,真奇他爸的怪了。難道這就是“見仁見智”之謂乎?恐怕也不盡然吧!所幸我在海外文史界尚有微名,倘初出茅廬,上述作品,不就是一斃之後,再也無聲無息了嗎?雖說海外進步的華文報紙稿酬比這裏高,但讓我“亡命走天涯”,“出口轉內銷”,非所願也。不是說“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嗎?金秋即將來臨。我衷心希望:我在自己土地上種的莊稼,能順利收割——當然,我指的是筆耕。

1995年8月3日於京南老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