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何許人也?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此人是賈府的一名老奴才,成天罵罵咧咧,對老主子的接班人頗不滿,把他們玩小叔子、爬灰之類的老底都抖出來,雖然魯迅翁說他是“賈府的屈原”,滿腹牢騷都是“不得幫忙的不平”,但賈府的新一代,誰也不欣賞他的耿耿憂忱,賞給他的,竟是塞了一嘴馬糞,真是太委屈了這位“焦屈原”了:然而,焦大一朝忽然似乎抖起來了,竟然有了“焦大故居”,這豈不新鮮?可惜,這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早幾年,劇作家黃宗江忽然心血來潮,請當時還健在的紅學家俞平伯給他題“焦大故居”四字,俞老還真的寫了。我想,這不過是黃宗江尋開心,製造一個開玩笑的小掌故而已。盡人皆知,焦大乃文學巨匠曹雪芹筆下的藝術形象,烏有鄉中人物,自然談不上故居之類。倘有好事之徒,真的在什麼地方造起一座焦大故居,那不過是公然造假,白欺欺人,招搖撞騙而已。
然而,在商品經濟大潮的衝擊下,神州大地,怪事迭出;怪現象之一,便是假文物、假名勝成風,無以名之,不妨叫作“焦大故居現象”,想來應無不妥。其中比較突出的,莫過於湖南石門夾山的偽闖王陵。
偽者,假也。盡人皆知,闖王是明末農民軍領袖,後來成了大順朝皇帝李自成的綽號。經過幾代史學家特別是明清史專家們的研究、考汪,認定李自成確實在1645年5月在今湖北省通山縣九宮山牛跡嶺為地方反動武裝殺死,因而這裏有李自成墓,後來由郭沫若題簽,並在此基礎上,修建闖王陵。1988年,國務院已公布闖王陵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是對曆史作出的莊嚴的交代,是非常正確,也是十分必要的。然而石門一些人士卻把傳說當成信史,把推理小說的創作手法引進史學領域,說李自成未遭地主階級的團練殺害,而是跑到夾山出家當了和尚,退居幕後,繼續指揮部下作戰。這種奇談,根本不值明末清初史專家們一哂,因為迄今為止,他們拿不出一條能經得起科學檢驗的曆史依據。什麼奉天玉和尚、梅花詩、“奉天玉詔”的銅牌之類,根本無法與李自成劃等號。
當然,編造李自成出家為僧的故事,由來已久,乾隆年問就開始了。這實在也是封建幫閑文人的慣技,老譜常被襲用。例如,唐代農民大起義領袖黃巢,明明死於泰山下的虎狼穀,可到了宋代,便有人製造謊言,說他“遁免後祝發為浮屠”,還居然“有濤雲:三十年前草上飛,鐵衣著盡著僧衣。天津橋上無人問,獨倚危闌看落暉。”說的如此有鼻子有眼,遂蒙蔽了一些人。但是,畢竟騙不了行家。當時的學者趙與時指出,“殊不知此乃以元微之智度師詩竄易磔裂,合二為一,元集可考也。其一雲:四十年前馬上飛,功名藏盡擁禪衣。石榴園下擒生處,獨自閑行獨自歸。其二雲:三陷思明三突圍,鐵衣拋盡納禪衣。天津橋上無人識,閑憑闌幹望落暉”(趙與時:《賓退錄》)。這就揭穿了老底,沒人再信了。又如元未農民大起義將領李二(綽號“芝麻李”),明明在1352年秋,被元軍俘後,殺害於雄州(今河北雄縣)。可到了明中葉,卻有人編造故事,說他當了頭陀僧,還在永圃河上留連亭題詩,說什麼“……固知今日由天定。方信當年漫自勞。英雄每每無常在。戰袍著盡又方袍”(楊儀:《壟起雜事》)。這仍然是黃巢出家的舊把戲而已。“方信當年漫自勞”,真是可圈可點,無非借李二的嘴,宦揚天命有歸的老調,向朱明王朝獻媚。諸如此類編造的結果,農民軍領袖被統治階級逼死或殺死的血腥氣,是一絲也聞不到了!這不是替封建主子幫閑,又是什麼呢?
當然,時代不同了,而今石門某些人士把奉天玉和尚與李自成拉郎配,目的隻有一個:替石門開一致富之門,招徠遊客,隻要袋裏錢掏下,管它曆史真與假!於是,所謂的闖王陵,便成了黃金台。但是,他們忘了我們老祖宗不知說過多少遍的金玉良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歪曲曆史真相,建偽闖王陵,使遊客——特別是青少年渾淘淘,隻能是歪門邪道。無怪乎不久前中央電視台的“東方時空”,播出《“棒棰”豈能成“針”》的專題片,尖銳揭露了石門的這種造假文物牟利的行為,受到了學術界、文化界的好評。好就好在:經濟領域在堅決打假,文化領域也應打假!“焦大故居現象”固應休矣。報刊上不時披露的那種釣名沽譽的冒牌學者、鼠竊狗偷的文化騙子之類,也都應置於打假之列。這對於建設精神文明,應當是很重要的。時下正忙於秋收。人們希望收獲金色的穀穗、透紅的高梁,而不是貌似穀穗的狗尾巴草。這難道還有疑義嗎?
1995年8月4日於老牛堂,10月9日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