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差生韓寒(3 / 3)

鬆江二中的教學樓是三座20世紀前半葉的建築,每座樓都有一個門洞。高一(7)班的門口有個走廊,陸樂發現,有一段時間韓寒經常坐在那裏發呆,背靠廊柱,從那個位置望出去剛好是高一、高二、高三三座教學樓的三重門洞。後來,韓寒向死黨們秘密宣布,他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

十三年後,陸樂、沈傑、沈宏偉、潘超安有的成了城管,有的成了電信職員,有的成了醫生,他們偶爾還在一起踢球,但人生軌跡已經截然不同。他們在各自辦公室的電腦前,在手機上,看到了韓寒“代筆門”事件。在互聯網上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們已經很清楚答案,因為他們是《三重門》這本書寫作的見證者。

韓寒每寫完一部分,就把稿紙遞給陸樂,陸樂看完又傳給周圍的同學,有時候韓寒還在宿舍裏得意洋洋地念給沈宏偉、沈傑一幹人等聽。這是一個關於“林雨翔”的故事,裏麵處處有韓寒和這幫死黨們生活的痕跡。小說裏提到一個詞“尿崩”的英文翻譯,陸樂還記得這是當時他們一群少年課下無聊中探討的話題。

陸樂有時候也翻看韓寒的“小本子”,裏麵記滿了各種書名、段子、英語和拉丁文,陸樂相信這些內容後來都被用到了《三重門》裏。對陸樂來說,《三重門》從來不是突然冒出來的,韓寒也不是橫空出世的天才,他隻是普通的高中生,所有人在用功準備考試的時候,他永遠在勤奮地看閑書和勤奮地寫東西,一刻不停。

後來人們為那個寫《三重門》的韓寒感到驚奇,並沒有留意到這樣一個事實,在每一個年輕人彙聚的校園裏都會有類似的“才子”傳奇,他們是癡迷文學的少年,寫一手同學間四處傳閱的好文章,有的“迷途知返”之後“全麵發展”考進大學,有的轉舵無力被時代的浪潮淹沒。一個偏才少年首先麵臨的是壓力,而非人所豔羨的名望。一本小說除了滿足創作的愉悅感,在當時實際上無法兌換成任何東西。

韓寒的朋友們知道:這個傳統意義上無可救藥、給家庭帶來無窮壓力的差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證明自己。隻是在當時,韓寒的證明方式顯得絕望、瘋狂、孤注一擲。

韓寒埋頭寫到後來,上課時老師們不再點他名,也不幹涉他。“有一段時間實際上已經放棄勸他了。”潘超安說。

“一張落寞的臉消融在夕陽裏”

時間進入1999年,經過長時間的準備,《萌芽》雜誌的努力有了結果,新概念作文大賽終於辦了起來。初賽收到了四千多份稿件,這個參賽數跟現在比十分寒磣,但卻已經足以打破當時所有組織者和評委心頭的擔憂。

十多年後人們再討論這屆作文比賽時常會忘了,那一屆的少男少女們拿出的作品,並不僅僅是韓寒的《求醫》和《書店》,還包括陳佳勇的《來自沈莊的報告》、劉嘉俊的《物理班》、宋靜茹的《孩子》和一個初二女生丁妍的《東京愛情故事》等,這些作品很長時間裏在學生間爭相傳閱和模仿。而評委對八零後釋放出來的創作能量表示難以置信,王蒙當時激動地說:“我們可以就此擱筆了。”

但是在運作上,這屆大賽尚處在一個逐步完善的過程中。新概念作文大賽工作委員會總幹事李其綱回憶,整個大賽隻在《新民晚報》做了點宣傳,外地學生能不能知道這個比賽完全靠運氣。雖然雜誌社給各個外地的中學寄去海報,但事實上很多海報就一直躺在學校的收發室裏了。由於宣傳乏力,這個比賽的初賽收到的稿件大部分來自上海。

當時河南一個高三女學生、後來獲得一等獎的王越就是在自習時偷看《中國青年報》,讀到了一篇關於賽事的報道才去報了名。從報名,到獲獎,再到保送南開,當時簡直是一係列意外。“第一屆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比賽,誰會把寶押在上麵?”王越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但對已經“無可救藥”的韓寒來說,這幾乎就是他孤注一擲的押寶。但意外是,身處上海的韓寒並沒有收到複賽通知。

1999年3月28日上午,大賽的評選在上海青鬆城大酒店舉行。所有工委和評委坐在一個大房間裏評閱稿件,在場的作家包括:王蒙、鐵凝、方方、葉兆言、葉辛;大學教授包括:時任南京大學副校長董健,北京大學中文係程鬱綴、曹文軒,複旦大學中文係陳思和等人。

在確定一二等獎名單後,葉兆言發現韓寒沒來考試,他提議是否通知韓寒前來補考。據葉兆言、方方、趙長天、程鬱綴等人回憶,在場的所有作家和教授一致表示同意。

等韓寒趕到考場的時候,他被安排在一個單獨的房間補考。那是一個標準間客房,正中間擺兩張床,床的對麵擺一個電視櫃和一張書桌。韓寒就在書桌上應考。

李其綱受評委們委托負責出題,他把一張紙放進水杯裏,隨後離開。而另一位編輯林青則奉副主編桂未明之命給韓寒監考。

韓寒麵前的杯子裏,一團紙緩緩展開。“我想到的是人性,尤其是中國的民族劣根性。”他拿起筆寫下了第一句。

現在人們很難說清楚是“新概念”作文大賽給了韓寒機會,還是韓寒成就了這項賽事。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當二者軌跡交叉的時候,一個正在低穀,一個默默無聞。而如果沒有後來的韓寒,自然也就沒有後來人們對他的一切熱捧、抨擊、崇拜和質疑。但當時他幾乎失去了這個機會。

在那個房間裏,少年韓寒紋絲不動地寫了一個多小時,既沒喝水,也沒上廁所。林青將房門關好,坐在房間裏盯著韓寒,一個多小時也紋絲不動。林青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回憶,整個過程中韓寒隻說了一句話:“老師我寫好了”,然後離開房間,林青就起身將試卷卷好交給了桂未明。

再後來發生的事情已經廣為人知,這篇《杯中窺人》流傳甚廣,偏科少年韓寒引起媒體關注,隨後一年,《三重門》出版,韓寒七門功課掛科,最終不得不退學。

沈宏偉如今越來越覺得《三重門》的結尾是韓寒對自己的預言,故事的主角林雨翔走出校門,“一張落寞的臉消融在夕陽裏”。

退學走出校園的那一刻,“韓寒不會承認,但他一定是那樣的心情”。

2000年《三重門》的出版並沒有讓“差生”韓寒證明自己,反而讓他在學校裏麵臨著更大壓力。以前在課堂上互不幹涉的老師開始不斷出言譏諷:“出了名就不用聽課了。”同齡人之間實際上也互不服氣,文學社社員的一篇批評文章裏寫道:“大家都知道韓寒這樣發展下去絕對成不了錢鍾書,甚至當個自由撰稿人或當個報刊編輯都存在許多困難……”

當那個差生韓寒走出鬆江二中的時候,內心動蕩,性格倔強,他對抗成人世界的態度更像是要確信自己的道路。對未來實際上他一無所知,當他從郊區走進城市,他第一次緊張地坐上飛機,他不知道電梯按向下的箭頭是要讓電梯向下走,還是乘客要向下。

在鬆江二中巍峨的校門背後是一個少年的世界。此後他的所有榮耀都奠基於此。他離開的時候,難稱愉快的少年生涯從此結束,而後來巨大的輝煌與爭議還遠未來臨。

《南方周末》記者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