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艾雅寫給菲斯的信·曉曆第三紀六十四年·雪月上闋十五日
致我唯一的知心人菲斯·齊力克先生
我是艾雅——特此注明一下是要解釋雖然給你加上了一個“不太像艾雅”的前綴,但我的確就是你所熟識的艾雅·卡桑蜜雯——
原諒我在之前的十多天裏一直沒來得及向你回信,甚至粗心地遺忘了初雪節的問候。事實上,這一次的理由並非是潛行鑽研某個實驗或是在研究新的源術課題……而是單純地,想靜下心來思考一些事罷了。
比如一些寫作“未來”讀作“方向”的事。
我在先行者之賜的導師曾經告訴我,一切源術的體現,其本質都是濃縮於一個瞬間的原理,意誌和契機。所以在這十多天裏我首先思考的就是,促使我陷入無可抑製的迷惘和憂鬱的,究竟是怎樣的原理,怎樣的意誌,和怎樣的契機呢。
具體的畫麵,我想我已經記得不是那麼真切了,但如果非要追究一切的開始的話,應該還是在想到“三闕之後即將迎來十八年來最重要的節日”這個本該讓人歡呼雀躍的消息的瞬間吧。
了解我如你,當然是清楚對於好多常人瞻前顧後的因素,我往往是不甚在意的,像節日這個概念本身,之於我都不過是迎合既有的秩序和約定俗成的習慣而佯裝的快樂和祝願罷了,就算冠以了諸如“初雪節”,“春之祭”這樣的專有名詞,也不過是和前一天或後一天毫無不同的時間刻度罷了。
“成人祭”應該也是一樣的吧。我以前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可是為什麼在想起足足還有三闋時間的這個“成人祭”的時候,我會一反常態地陷入自我拉扯的泥淖呢?
老實說,即使是正在給你寫信的此時此刻,甚至是你在閱讀這封信的那時那刻,我或許都得不到答案。
但如果真的需要我找到那麼一個勉強能夠概括的形容詞的話——我想,果然還是“空虛”吧。
三闕之後的那一天。從那一天起,雖然對於我本身來說不過是在時間計量上多累加了一個一,可是,無法反駁的變化卻會影響我的一切吧。那一天之前,我還能被稱作孩子,是不具有完全的社會能力的,必須受到來自長輩和族人關護的——雖然這些實際上我都不曾體驗——孩子。諷刺的是,在跨過那個即使不存在也對世界的運轉毫無影響的微薄的瞬間,他們卻必須將我看做是一個健全的人格,一個必須被正視,也必須為了這樣的正視而肩負責任的,成年人。
也就是說,雖然我本身可能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但是外界對我的定義和印象的改變,相對地會將影響施加在我的身上,如果我繼續選擇一成不變,會不會就會跟不上這個世界運轉的步伐,而成為不合時宜的,被淘汰的那類靈魂呢?
我在糾結的,就是這樣一個玄乎其玄,其實毫無現實意義的問題罷了。
在我之前的十一——或者說即將累加至十二年的時間經驗裏,一直都是毫不在意外界地我行我素過來的。由於那件事的契機,這個世界上並無能夠實際約束和指引我的人的存在,而又因為對人際交往的反感而沒有“朋友”這個概念的我,對於這樣的我來說,無論做什麼事,做的好或者是壞,甚至是根本不做事,也不會得到任何的指責和詰難,一直以來我將這樣的自由視作是芙蘭女神對受盡傷痛的我的一種變相的回報,然而在那個時間,我突然認為,不能這麼下去了。
像是不留名的旅人,在時間和空間的交彙裏短暫地停留然後消失空無,連一點點存在過的痕跡都不能留下——這真的是我期望中的完美人生麼?
在某一堂課程的最後,我的導師為了給我闡述某個道理進行了這樣的引證,一個在幼年被魚骨頭噎住喉嚨的孩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會因為恐懼而對同類的食物敬而遠之,然而——我知道他言語間的重點馬上會跟隨者這個“然而”蜂擁而至——無論他有多麼恐懼同樣經曆的再次發生,但在未來的某一天,他也終究會在外界的牽引,如朋友,戀人的慫恿,或是生活,工作上的迫不得已……總之,他一定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再次嚐試吧,那種他曾經視作洪水猛獸的食材。
“然後,他會突然間驚覺——原來這並不是什麼值得畏懼的東西,相反,是很好的體驗。”
雖然內心裏也曾強詞奪理說“一生不再染指魚肉的人也不是不存在的”,但我當然明白他話語裏的意思。
過去的傷痛是不可能持續一生的,你終究會走出來,由著某一個契機。
然後,體味到生命別讓的光彩。
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個勵誌的主題吧。
我知道的,這麼簡單的道理,我當然是知道的。
但是……
我本來以為這樣的說教和之前其他所有的說教一樣,都在短暫的叨擾後徹底離開了我的思覺。
可事實卻是,我在意了。
而且不是一般程度的,是可以讓我這樣的人執著兩個周間的。在意了。
——如果一定要走出陰影的話,又應該何去何從呢。
因為之前不曾移動,所以沒有這樣的困擾,但一旦產生了最初的動搖,這樣的困擾就將對應著你生命的流動而伴隨始終。
在來到這個名叫萊納的小鎮之後,我從未離開過這裏一步。即使在書本典籍和言傳身教中也算對這個世界有著比較清晰的了解,但那對於我來說,不過是像如今的“海”那樣虛偽的映像罷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見識這個世界,更深刻的樣子。
再如果可以的話,我想體會一些曾經沒有機會也沒有心體會的人生。
最後。我想從那陌生而廣袤的世界和陌生而廣袤的人生裏,翻尋出那被我遺忘了很久的感情。
或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我也會像那個被魚刺噎過的孩子一樣,慢慢地愈合往昔的傷痕,甚至連記憶也變得模糊,隻是在漫不經心中津津有味地品嚐著海味的鮮美吧。
可是對於我來說,我並不太認可那樣的遺忘——太像自我逃避了,不是麼?
所以,我想要記錄下來,我的迷惘和躊躇,我的不安和懷疑,然後將這所有的心情,寫給唯一一個能夠認真理會我這樣心情的你。
所以菲斯,我才會在信頭的位置那樣著名你在我心底的定義。
就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樣地,我又需要你的建議了。
請務必,盡快回複我哦。
因為等待你的回信,將是等到你的回信之前,艾雅·卡桑蜜雯唯一會做的事。
願安好。
你真摯的 艾雅
菲斯寫給艾雅的信·曉曆第三紀六十四年·雪月中闋二日
致我唯一的谘詢客戶艾雅·卡桑蜜雯小姐
我想,看來是有必要和艾雅小姐見上一麵了。
成人祭的第二天,我會在女王帷幕等你。
你真誠的 菲斯·齊力克
【4】
晚餐。
結束之後,菲斯在“風信海岸”為我和蜜思訂下了一間靠海的,雙床房間。
為什麼你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什麼?晚餐結束了?
——這就是你想要問我的問題麼。都寫在臉上了呢。
通常來說,與昔日魂牽夢縈的筆友的初次相見,被邀請在窗外便是港灣晚燈的燭光餐廳共進晚餐,之於一般的人來說,這不都應該是值得珍藏一生的回憶嗎。
可是在我看來,一筆帶過,是對這段情節最完美的交待。
平心而論,這絕對是我貧乏的十八年生命裏最享受的一次用餐體驗,精致典雅的小隔間內,小提琴的旋律優婉,反映射著盈盈燭光的玻璃桌麵,海麵與夜空的潑灑下像明滅的群星。菲斯坐在我的對麵,戴著純白手套的雙手優雅地持著刀叉,無可挑剔的舉止和談吐,淵博的知識和高超的語言藝術,他這樣的男人從來不會讓女伴感到無聊。
一切都是那麼美妙。
所以,果然問題是出在我自己麼。
為什麼看著身旁的少女與對麵的少年相聊甚歡的時候,會連插話都做不到,隻能幹澀地維持著並不好看的笑容呢?
快點發現啊,快點發現我的並不滿意啊。
你不遠萬裏從鐸恩飛過來見麵的,不應該是我才對嗎。為什麼非要對蜜思的問話那麼一絲不苟地回答呢?
而蜜思,無論你多麼冒失多麼無所顧忌,自己是作為我的陪同才來到這裏的最基本的覺悟難道不應該有麼,可是你知道嗎,如果這一刻的畫麵被一個不知情的外人看在眼裏,一定會認為我不過是陪襯你才是這個故事的女主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