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傅雷家事(3 / 3)

收到了書,她還是不肯寄照片來!經我勸說,她總算同意把她送給我的字與畫用在書裏,僅此而已。

在那墨染的歲月,她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上海姑娘,以強烈的正義感保存了著名翻譯家傅雷夫婦的骨灰,她為此差一點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她的敢作敢為,贏得了世人的尊敬。

我是在20多年前,從傅聰的舅舅朱人秀那裏得知她的非凡之舉:傅雷夫婦在蒙受紅衛兵的殘酷批鬥之後,於1966年9月3日淩晨雙雙自殺。在那個年月,這叫“自絕於人民”,是不能收留骨灰的。然而,一位戴著大口罩的姑娘來到火葬場,聲稱自己是傅雷夫婦的“幹女兒”,一定要保留傅雷夫婦的骨灰……我經多方打聽,終於在上海一條普通的弄堂裏,找到她的家。

她跟母親住在一起。她不在家。在一間不到10平方米的屋子裏,她的母親接待了我,說她到一個畫家那兒切磋畫藝去了。

原來,她的父親江風是一位身世坎坷、正直清貧的畫家,已經故世。受父親的影響,她自幼喜愛繪畫、書法。她的母親拿出她的國畫給我看,不論山水、花卉,都頗有功底,書法也有一手。她所繪的彩蛋《貴妃醉酒》、《貂蟬賞月》等,人物栩栩如生,筆觸細膩準確。我正在觀畫,屋外傳來腳步聲。一個40多歲的女子,腋下夾著一卷畫紙進來了。哦,正是她!

她臉色蒼白,穿著普通,舉止文靜,像她這樣年齡的上海婦女,絕大多數燙發,她卻一頭直梳短發。

當我說明來意,她竟搖頭,以為那隻是一樁小事,不屑一提。我再三誠懇地希望她談一談。她說:“如果你不對外透露我的姓名,我可以談。”我答應了。她用很冷靜而清晰的話語,很有層次地回溯往事。有時,她中斷了敘述,陷入沉思,可以看出她在極力克製自己的感情……

她說,她與傅家毫無瓜葛。但是,她從小喜歡讀傅雷的譯作,從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貝多芬傳》中認識了這位執著、認真的大翻譯家。她也喜歡彈鋼琴,聽過傅聰的演出。1966年9月初,她正在鋼琴老師那裏學琴。鋼琴老師的女兒是上海音樂學院學生,告訴她難以置信的消息:“傅雷夫婦雙雙自殺了!”她頓時懵了。鋼琴老師的女兒說,上海音樂學院的造反派到傅家大抄家,鬥傅雷,折騰了幾天幾夜。傅雷夫婦被逼得走投無路,才憤然離世。聽說,傅雷留下遺書,說自己是愛國的!

她聽罷,心潮久久無法平靜。她決意瞞著父母,獨自行動。她出於義憤,想給主持正義的周恩來總理寫信,反映傅雷夫婦含冤離世,聲言傅雷是愛國的。信末,她沒有署名。接著,她又以傅雷“幹女兒”的名義,前去收留傅雷夫婦的骨灰。

在這艱難時世,身為小小弱女子的她,挺身而出,義無反顧。在當時,27歲的她,還是一個“無業者”——在父親身邊充當繪畫助手並照料父親。她告訴我,她原本在上海市第一女子中學高中部,憑她門門優秀的成績,步入大學校門是不成問題的。然而,就在她即將高中畢業的1958年,正處於反右派鬥爭尾聲。按照上級的“反右補課”的規定,學校裏的“右派分子”還“不夠數”,便把一位女教師打成“右派分子”。可是,查來查去,這位女教師的“右派言論”仍“不夠數”,知道她與女教師關係密切,一定要她“揭發”。她怎能做這種誣陷之事?!由於她不願從命,結果在畢業鑒定中被寫上“立場不穩,思想右傾”。這八個大字斷送了她的前程。於是,她的大學夢從此破滅。於是,她隻得居家從父繪畫。年紀輕輕的她有過這番冰寒徹骨的經曆,她理所當然打心底裏非常同情被錯劃為“右派分子”的傅雷的悲慘命運以及由此引發的一係列傅家的災難。

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她寫給周恩來總理的信未能寄出上海,便落到上海市公安局的造反派手中。他們見到信的字跡老練,書法漂亮,以為必定是上海文化界的“老家夥”寫的,便作為重大案件追查。一查,才知道出自一位姑娘之手。經過反複調查,這個小女子背後確實無人“指使”,這才沒有給她戴上“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但是,她卻因此在“反革命”的陰影之中生活了12年之久!

她告訴我,1972年父親去世之後,她走出家庭,被分配到裏弄生產組工作,那時她已經33歲。那“反革命”的可怕名聲耗盡她的青春。直到1978年傅雷冤案得以平反,她終於走出陰霾,卻已經三十有九……

從下午三時一口氣談到晚上八時,我深為她的精神所感動。我發表了報告文學《她,一個弱女子》。我信守諾言,通篇隻用一個“她”字。

此後,我與她有了許多交往。令我非常感動的是,她異常的刻苦,非要把當年無法進大學的缺憾補過來。1985年秋,46歲的她居然去報考上海第二教育學院中文係本科班,2年後畢業,各科成績皆優,終於圓了大學夢。1987年,她獲得上海市首屆“永生獎”鋼筆書法大賽二等獎。1988年,獲“廬山杯”全國書法大賽一等獎。1989年,她的書法作品被收入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當代書畫篆刻家辭典》,名列中國當代書畫家之中……

更令我感動的是,她對於傅家的感謝之情,退避三舍,淡然處之。在物欲橫流的今日,她安心於過著簡樸的日子,如同出汙泥而不染的荷花。她為傅雷伸張正義,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以至一生的幸福。《傅雷家書》發行了100多萬冊,傅雷贏得了廣大讀者的深深的尊敬;傅聰一次次回國演出,掌聲雷動,鮮花簇擁。傅家如日中天。傅家當然不忘她當年的正義之舉,總想找機會報答。她卻說,“我與傅家毫無關係”!她還說,如果她今日接受傅家的報答,那當初她就不會挺身而出了。傅家的感謝隻會使她“窘迫和難堪”。

她認為:“並非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必須酬謝或以語言表意,處理某些事情的最好辦法,莫過於聽其自然。我需要什麼?我所要的是:自尊,一個女孩子(別管那女孩子有多老)應有的自尊。遺憾的是並非每一個人都懂得這一點。”

她這樣論及靈魂:“我在這塊土地上拖過了童年、青春,看盡了嚐夠了不同的人對我的明嘲暗諷,偏偏我的敏感和自尊又是倍於常人。然而我願寬恕他們。因為人總是這樣的:活在物質的空間中,便以物質的眼光估價別人、估價一切。他們不知道人赤身來到這世界,人的靈魂是等價的:也許大總統的靈魂比倒馬桶的更賤價,如果他的心靈醜惡。可惜,不是每一個人能想到這一點。如今我已到了這樣的年歲:雖非日薄西山,卻也桑榆在望,隻求得寧靜,此外的一切,我都無所謂了。”

她是那麼的“傻”。舊房拆遷的通知寄到她手中,她連忙從市中心遷到遠郊的臨時租借的房子,房租比她的工資還高。遷出去半年了,回到原地一看,許多鄰居仍“按兵不動”呢,而她家竟成了拆遷辦公室!

一生磨難,退休時她還隻是“助理研究員”。退休之後,她仍在學校裏,給一位日本留學生補習漢語課,以求在那菲薄的退休工資之外增加一點收入。

1997年10月,傅雷次子傅敏來到上海,希望會晤從未見過的她。我給她打電話,她總算同意了。我陪同傅敏來到她的學校。傅敏剛要當麵表示謝意之際,她馬上製止道:“你要說什麼話,我心裏很清楚。這些話,就不必說了吧!”那天我帶了照相機,想給她與傅敏夫婦一起拍一張合影,她也謝絕了——她從來不讓我拍照。

如今,時過境遷。在這裏,請允許公開她的姓名——江小燕。

江小燕當年的所為,用今日的語言來說,那就是“見義勇為”。然而,這“見義勇為”,對於一個纖纖弱女子而言是太不容易了。無權無勢、無名無利的她,年逾花甲,至今獨身。退休多年的她,在上海過著平靜、平凡、平淡的生活。繪畫、書法、詩詞、音樂,使她的精神世界格外充實。她在給我的信中寫道:“餘深心之寧然,淨然,此萬金所難易,則何悔之有?君不聞:‘朝聞道,夕死可矣!’”

這“寧然,淨然”,正是江小燕心靈的寫照。“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平凡女子有著不平凡的胸襟、純潔的靈魂,江小燕為華夏大地增添了動人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