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兩盒快餐搖搖晃晃地回到家,看見鐵流正蹲在客廳裏給鐵泉扣上衣。一套鮮豔的唐式童裝套在鐵泉的身上,把鐵泉的小臉映襯得紅撲撲的,使整個屋子都有了溫暖的色調。沙發上坐著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他身穿一套擺在路邊店裏的那種西服,雙手拘謹地放在膝蓋上,嘴裏不停地表揚鐵泉身上的衣裳。當我的目光跟他的對接時,他略微欠了欠身子。鐵流扣完最後一個顆紐扣,摸摸鐵泉的小腦袋說,爸爸一領到工資,首先想到的就是你們。鐵流所說的“你們”,不外乎是鐵泉和我。我的目光落到茶幾上,發現上麵有一個精致的紙盒。
鐵泉笑著撲過來,接住我手裏的紙飯盒,把它們放到餐桌上。鐵流直起身拍拍蹲皺了的西褲,說這位是我的好兄長王義。王義向我點頭,客氣得有些過分。鐵流脫掉上衣,掛在椅子上,伸手打一下偷吃的鐵泉,說你不能等一等嗎?我就去做好吃的。鐵流走進廚房,把隔門關上,裏麵依次傳來流水聲、切肉聲、炒菜聲……
我遞了一杯茶給王義。王義接過去喝了一口,說招科長,我讀過你的散文,比鐵流的小說寫得有意思。我還沒來得及判斷,他便迫不及待地從衣兜裏掏出一本書,讓我簽名。那是一本若幹年前出版的書,裏麵收入我的五篇散文,在打目錄的頁麵上,我的名字被幾十個名字緊緊地夾著,連大氣都不敢出。我說這本書不僅僅是我的,要在上麵簽我的名字,就好像偷了別人的東西,不太合適吧?他把書強行塞到我手裏,說這本書我找了好幾年,直到上個月才在書城的角落裏找到,買它就是為了看你寫的這幾篇。我看他不像是撒謊,就在扉頁上簽了名,但是一簽完我立即就後悔了。我說你拿這個給我簽,不是批評我還沒出單行本吧?其實寫作隻是我晚上的事,白天八個小時我都要工作,我隻是一個上班的,你可千萬別把我當成鐵流那樣的大作家。他滿臉不可思議,說單位的事還要你操心?我說不操心誰給我發工資?順便糾正一下,我不是什麼科長,隻是一般的職員。他說拿你這樣的才華,去做那些無聊的事真是太可惜了!
突然碰上一個不珍惜好話隨便拿它們送禮的人,我感到頭微微有些發暈,隻見他的嘴巴像嚼瓜子那樣不停地嚼著,卻沒聽清楚他還說了些什麼。在他含糊的聲音中,鐵流拉開隔門,端出一碗香噴噴的放到桌上,又把頭縮回去,隔門再次關上。王義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擺到我麵前。我的注意力移到紙片上。他說這上麵有十二道問題,如果你的回答完全符合標準答案,就能加入我們的俱樂部。我勾下頭,盡量把脖子往茶幾上延伸,我看見:
第一道問題: 在跟朋友或者同事下棋、打牌和打球的時候,你是不是很在乎輸贏?
第二道問題: 如果你懷疑A偷了你的奶酪,那是不是在找到了真正的小偷B之後,你還是不肯相信偷你奶酪的人就是B?
夠了,再往下看就是傻逼了。我壓住胸膛裏正在往外熊熊漫延的大火,對著廚房叫道: 你給我出來。隔門緊閉,鐵泉跑過去拉開它,對著裏麵叫爸爸,媽媽叫你。鐵流關了煤氣,擰著一張擦手的毛巾走出來。我說鐵流,不就是懷疑你在外麵有個把女人嗎,犯不著把康複醫院的叫到家裏來測試我的精神呀,如果你認為我的懷疑是神經質的,那我們就用事實說話。
鐵流試圖解釋,但一時找不到語言,支支吾吾地愣在那裏。王義抓起茶幾上的那張紙片,說誤會了誤會了,便緊張地跑出去。鐵流對著王義的背影喊: 哎,你怎麼走了?還沒吃呢。王義說我有事,先走一步。鐵流追出去,兩串慌張的腳步聲先後直撲樓底。我走到窗前往下看,那個叫王義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叫王義)對鐵流比畫著,他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上來: 絕對有問題,這是那種病的典型前兆,不能再往下發展啦……
竟然認為我有病,真不負責任。我抓起鐵流掛在椅子上的衣服,從窗口扔下去。衣服展開像一隻翅膀,落到他們的身旁。他們同時抬起頭,可能正在把我的這個行動當成有病的新證據。幹脆、索性,我走到茶幾邊,拿起那個精致的紙盒,看都不看揚手甩出窗外。紙盒分成兩瓣,裏麵的東西趕不上盒子的速度,在空中徐徐鋪開,像一團火緩緩墜落。那是一塊紅色的絲巾,由於它價格昂貴,我曾經無數次和鐵流一道在班木商場撫摸過它,沒想到鐵流還一直記著。我的心裏一動,打開門,準備下樓去把他們叫回來,讓他們好好地吃一頓飯。但是我的腳剛邁出一步就縮了回來,想這會不會是他的一種策略?也許做賊心虛了,才企圖用絲巾來彌補,如果不是我懷疑他,這條絲巾肯定還掛在班木商場裏。
這麼一想,心裏的感激頓時煙消雲散。我回過頭,看見沙發上多了一床棉被,它像是害怕了不停地顫抖。我走過去掀開它,鐵泉雙手捂著耳朵蜷縮在裏麵。我把他抱起來,讓他哆嗦的身體漸漸地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