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1 / 2)

這年的六月似是比往年更熱些,才過巳時一刻,日頭頂空,照得四處都是白晃晃一片。雖已打開了透雕花窗,卻沒半點兒風,燥燥的氣息教人耐不住性子。

幽蘭提了帕子拭過額角汗珠,再挪過八仙彩漆的梳奩,替側坐於香檀木台上的赫連徽墨梳理束髻。“王爺,皇上任了您做得鎮國監理使,這十來天,您倒有多半的日子稱病不去,可是不妥?”王爺的病勢來得雖猛,去得倒也快,三五日便大好了,可他卻著意推諉著不去審度司處理政務。久了,那些個六部大吏接連遞過拜帖來,王爺隻一句病中不宜見客便擋去了。有幾位上言到皇上那邊兒,皇上也是一味庇護著,一時宮城內外風言風語更多了些。

赫連徽墨恍若未聞,翻著手頭的書卷,淡淡說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可見所謂‘亞聖’也是隻知由下往上看,又怎會知道上及下是個什麼光景?”

幽蘭知他手中在看的是《孟子》,想了想,笑道,“幽蘭雖未研讀過亞聖之說,倒是知道全是主張仁政施天下,想先帝也是推崇此道,必定是有個道理。——怎麼?王爺覺得不妥?”

“並無不妥!”赫連徽墨輕輕擱下書卷,目光投及窗外,卻似被灼眼日頭晃痛了眼,睫毛一動,雙目微闔,“‘近水月閣’那邊兒人都齊了?”

幽蘭綰上一束冰涼青絲,柔聲說道,“還缺六王爺和您。”皇上在“近水月閣”宴請諸位親王,旁人都早早去了,陪著皇上賞花斟飲,唯有這兩個遲遲不到。那六王爺原是不羈慣了的,又是皇上的親兄弟,而自家王爺今兒也這般怠慢倒是奇了。“王爺,您這麼著,不怕惹人側目?”又是一頓,“若是因了這些壞了大事,隻怕——”

“什麼大事?”赫連徽墨眼色一凜,說話卻是慢悠悠的。這柔緩話語令得幽蘭手中一顫,險些散了髻,忙手上綰緊了,笑道,“眼下好容易王爺得皇上青眼相加,若是一時失了分寸,不知又惹下什麼禍端呢。”

赫連徽墨笑了笑,待幽蘭用紫金攢珠的扁方將發髻綰定,便下了木台,披了絳紫暗緙天青煙雨圖的罩衫,“我這會兒便去那邊兒,省得姑姑你再念我。”一句話說得幽蘭撲哧笑了出來,趕著替他理好了隨身的配飾,便隨著出了臥房。

豈料才到了門外,便聽小眉在廊子上嚶嚶哭著。

幽蘭打眼望了赫連徽墨一眼,見他並無深究的意思,便先往前去瞧。卻是才靠近,見了那副光景,心中急躁起來,斥道,“小眉,這是怎麼回事兒?”

小眉見她過來,也不敢哭得十分厲害,哽咽著起了身,回道,“奴婢,奴婢不知,才過來給‘煙雨’換水喂食,哪知道它——”說著已是泣不成聲。這“煙雨”是王爺豢養的鴿子,雖不是什麼名貴的,卻生得玲瓏,又通著靈性,十分逗人。如今沒得緣故去了,姑且不論王爺該如何責罰,隻念著素日照料它的情分上,也是心頭難過。

幽蘭蹙著眉,望那廊間石磚上僵著的“煙雨”,青灰色的身子小小的,頸子上羽毛亂作一團,原本掛在架子上盛吃食和清水的陶碟也是砸碎在四處,幾片散在邊兒上羽毛沾了小米和水,粘膩在一起,讓人瞧著更是淒涼。

正待問個究竟,卻聽赫連徽墨在後說道,“也不是什麼大事,罷了。”說話間人已走了過來,卻是隻淡淡瞧了“煙雨”一眼,說道,“小眉,你把這些打理幹淨吧,不過是個玩物,為了這個哭又是何必?”

小眉怔怔看著赫連徽墨神色自若往外去了,心下更是淒楚幾分。素日裏王爺待這“煙雨”也是極用心的,身子再不妥,總也不忘問上幾句,如今卻是一句“玩物”便將它打發了去,怎得叫人不心寒?

況這“煙雨”死得離奇,他便是一點兒不關心麼?

想著,淚水更是難停,俯身捧起“煙雨”小小的身子,望它在掌心中僵冷不動,心便似揉碎了一般,裂開的口子被晃眼的日光塞滿,燒得痛……

赫連徽墨到了安寧閣門前,步子倒停下了,扭頭對幽蘭說道,“你去查查看,除了小眉還有誰碰過‘煙雨’。”幽蘭忙應下,又吩咐候在外的小內侍好生伺候王爺。待赫連徽墨上了肩輿,卻不曾返轉,竟是久久立於安寧閣朱紅的大門前。

赫連徽墨手指輕輕從肩輿窗邊的碧水紗滑下,唇邊不知意味的笑飄忽浮起。他自然瞧見了幽蘭靜佇目往,若說這身邊幾人,除了死了的晴兒便是她了。算來,她雖非他的教引姑姑,也是打小管顧,真心實意了這些年——隻約莫是她知悉得太多,反倒叫人放心不下。

有微微而拂的風撩起碧水紗,亦將他頸後的碎發吹拂起來,隻是一瞬,又靜止了。他伸手撫定自己身子左側連心之處。那邊兒本是歲狩時候被風曉刺的劍傷,不想毒發之後,本已好全了的傷口竟不時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