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隨筆
作者:許淇
“一期一會”
我友到日本旅遊,歸來時蓄意花掉口袋裏剩餘的零星日元,卻隻能買一個鑰匙圈手機鏈什麼的小玩意兒,她忽然看到小超市架上掛的手機鏈,金屬牌上刻有漢字“一期一會”。心中一動,就是它了!於是她攜帶了這唯一的日本紀念品回到北京。“一期一會”什麼意思呢?“隻要期待,就能相會”麼?未必!“隻要”卻偏“不能”,正如我那在湖南久別的知友,多年患病已是足不出戶,臨終之前無力應答我的問候,隻在掛斷電話時,勉強從呼吸困難的喉嚨裏吐出一句“再見吧”!再見於何方?還能苦苦期待麼?
也許按字麵可解為:“一次期待一次相會”,但往往期待著的並不一定能與之相會;相會的又並非所期待的。人的一生總是在期待中度過,期待著相遇、相會、相與。少年心情也許僅僅有期待,竟不知期待著什麼,可謂是期待著“期待”;因為凡期待著的,總是美好的。但終於也不盡然。有時候“不期而遇”,並不期待的邂逅,也許更美好,如靈感突發,詩思泉湧;在某時、某地,時空猝然相遇,情景瞬間離合;此一會,才正是久久期待的降臨。
然而,故人永離的哀痛,期盼著相會已屬不能,幽冥永隔,唯有相會於天上了。
嗣後查考,“一期一會”來源於日本的茶道,是十六世紀茶僧千利修的弟子山上宗二提出的。所謂“一期”即一生,“一會”即相會。“說的是人生的每一個瞬間都是不能重複的,所以每一次的相會都變成了唯一的一次。”我以為指的是佛家的“緣”。超越茶道之上的並非行茶的禮數和過程,而是飲之外的茗對的時刻,和誰在一起,這個“誰”和我和茶和景,合為一“緣”,須全身心地投入,麵對的友,口中的茶,乃至庭園裏的落花。說起落花,我隱約記得日僧芭蕉的俳詩中有“聽落花”之句,必是茶客無言相對,或是獨飲,入無人之境,空寂的禪心,聞花瓣落地的聲音,果真是如雷貫耳!
故而“一期一會”之緣,必得好茶、好泉、好人、好景,缺一則生憾,諸種遇合,方成就一回難忘的生命光華。
千利修和他的弟子山上宗二,既稱得茶僧,必有兩方麵的修煉,一是茶,二是佛;茶中有佛理,看來日本僧人是悟到了,有一顆禪心,領悟茶道三昧境渾然忘我之際,反獨我至尊。一茶和芭蕉的俳句,便是這樣產生的。
八九十年代,我國老詩人們時興一陣“漢俳”,出版了好幾本漢俳集。較之古代的五、七言絕句要簡單得多,但若寫出特異的東洋味道,如坐禪一般,在空白虛靜處得其真意,也並非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學漢俳,也是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會心,今錄於茲。
其一
茶淡意闌珊,
廢園寂寂聽落花,
故人來不來?
其二
花落又一年,
新茶換盞空待客,
相會永無期。
日 課
中國的好文章已經讀過,好茶酒已經喝過,滿可以暝目了,不過,話說回來,天下的好文章是讀不完的,好茶酒是喝不盡的。單說茶,我平生所嗜,竊以為天下名茶都嚐遍了,舉凡杭州西湖的龍井,姑蘇洞庭的碧螺春,武夷的鐵觀音,安徽太平的猴魁,廬山的雲霧,雲南的普洱,以及白蘭、銀針、竹葉青……中華大地,處處佳茗,得山水之靈氣,采日月之精華,化作茶魂茶仙。去歲在江西婺源,又品嚐到茗眉、毛尖、苦甘露和蘭貴人(又名小蘭花茶),於期望一登的三清山,見清泉飛瀑正可烹名茶,又遇煙雨蒼茫中的峻崎峰巒,好茶好泉,惜無茶僧故友相隨,空對好山色耳!
雖有缺憾,“一期”亦僅此“一會”。今年辛卯,自春至冬,經歲蟄居塞北漠南,不思出遊,老懶無厘,齋中日月,除臨池揮毫,寫幾篇文字而外,天天和時時,不再有新鮮亦無驚喜,惟窗外樹葉,眼見由綠而黃而脫盡繁華而曆經霜雪,此為變數,另有變數的是日課的茶。今年的茶和往年不同。變則變矣!不變的是少量的名茶:每年由江蘇太倉小說家胡子狼快遞寄我的碧螺春茶,那是他從蘇州洞庭東山一位文友那裏預訂的。那位文友家住產碧螺春茶的村子裏,茶農鄰裏,當然“近水樓台”了,最佳的上品,茶農要賣大價錢,產量有限,但決不會假冒偽劣、次貨充好,是肯定的。隻要清明節前采摘焙炒的“明前”新茶,湯色自然不同於節後,雖經不住沏泡,但那早春的嫩芽,將山野的清露氣都浸淫了,正如陶庵所言:“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望著玻璃杯裏密匝匝的茸毛,恰似北方當下清明前紛紛揚揚的幹雪末,暖暖地濕了門前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