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茶客小記二則(2 / 3)

今年的龍井,是駐杭州的企業家空運來內蒙古作禮品送人的。老總怕必花了大價錢,當然包裝豪華,茶形整飾,至於是否當即從梅花塢龍井村的茶樹上采下來的,那就不保險了。是龍井,畢竟不同,一似春風又綠了舌尖,斷腸客不免要憶江南了。

另有幾種往年所無、今方嚐新的“草根”茶,一為產於四川北川的羌山禹露,是混合裝苦蕎茶,大半金黃苦蕎粒,如沙;小半羌山綠茶,如散布瀚海的固沙植物,起個好名字,叫“夢回沙洲”,使我想到那年在湘西喝的擂茶,別有高山天趣。二為山東日照綠茶,雖非大名家,亦頗有功力,由地名而思啜飲陽光與海水,且經久耐泡,六七回仍具澀味。其三是峨眉雪芽,使我憶起早年登峨眉壯舉,在清音閣夜宿,蓋的被子潮得能絞出水來,一夜泉聲到枕上耳畔,無法入眠,幹脆悄悄起而飲茶,聽泉聞鼾品雪芽,倒不失為日本茶道的“一期一會”;今雪芽取名“禪心”,雖葉葉如鬆針倒豎杯底,湯色碧青,蜀山潭水,不亞於江南名茶,但“禪心”之名不若直呼“雪芽”本真,想必商家借峨眉山寺禮佛信眾作妄語,或是我俗人不解禪意耶?

我滬上知友嗜茶,不僅日課且晨課。他每天五更即起,獨自到書齋燒水、洗杯、品茗,他從不用“鐵觀音”之類紅綠茶和紅茶,隻喝江浙一帶產的綠茶;有一次給我捎來他在常熟工作的外甥送的虞山綠茶(忘了名字),葉卷如龍鬃色蒼若烏鐵,飲之,恍然登虞山而眺尚湖,身心盡滌,可見茶不在名,品佳則靈。我友晨燈下,先飲茶,後硯墨,茶淡時濡筆寫幾張書法,粘於壁間,再賞,若有所穎悟,乃他的養生之道。我的日課是晨起灌白開水,午睡甫醒,方坐定泡茶,邊執卷讀書,將茶和字一塊兒細品。我喝茶不分南北,無地域偏見,每日隨心情和生理的調節,選擇不同的茶品,連“杭白菊”我也是置備的,一日品“菊清”,一日則“清秋可入藥”,紫砂壺裏一壺菊花,勝似一味中藥,於是頓生東籬之想。醫家說:普洱消食,紅茶暖肚,今年我喝的紅茶和綠茶都有新品種。十多年前瘋狂普洱,如同“瘋狂君子蘭”一樣,價格飆升,越陳越好,越古越好,在宜興某度假村老總贈我普洱為禮,方磚形,猶如漢墓出土,連同一把精致的小鋼釺,飲時用以鑿茶磚,我應時喝掉一塊,剩下的又存了許久,幾乎要成為化石了。今年的又一款普洱,是原產地贈給省府官員作禮品的,友人轉贈我一餅,究竟不同凡響,我就把陳舊的放下,還是現代一些的好。普洱濃黑似醬汁,沏在紫砂壺裏喝功夫茶,小盅啜飲,若有三五客至,論書畫,鬥茗戰,茶過數巡,倒也淡了,倘獨飲,未免心情覺得沉重不暢,則換喝武夷岩茶,杯中暖秋,林紅夕金,一介寒士也披上了“大紅袍”,就算當年乾隆爺寵幸的又如何!我是隻管喝茶,寫不出吹捧的小說。當然,我杯中的“大紅袍”,絕對不是那六株“老祖宗”,連嫡傳子孫都不一定,如今武夷山區,家家有茶樹,家家產茶葉,溪茶山茗,草根百姓,同樣領受大自然的饋禮,就看茶樹是否在群山溝壑風化岩壁上,據說“上者生爛石,中者生礫壤,下者生黃土”。風化爛石才出上品。每年茶農在驚蟄評比祭茶,神鬼了一番之後,將一襲大紅袍披在得獎的茶樹上,冠為茶樹王,是否有貓膩,不得而知了。我未曾親臨,喝的必是黃土生的茶樹采摘的,但漱在口裏,卻有武夷山岩峭崖爛石的味道,仿佛含礦物質過量,覺棱棱有劍氣,有“彈鋏而歌”的衝動,想必辛稼軒夜挑燈看劍時飲過此茶,且在酒後,此茶不僅不解酒,反而添了醉意。

日前,閩地小友給我寄來頗為流行的“銀駿眉”紅茶,他說:“金駿眉”市場上冒牌頗多,他的銀駿眉貨真價值。我曾遇此地的“老總”,自認為有品位,皮包裏放幾包小包裝的“金駿眉”茶,和敬煙一樣,遇到對方請茶,他便從皮包裏取出,說:喝我的。“金銀雙眉”已被封為中國紅茶之冠。今得銀駿眉,茶葉壓得細密緊挺,如鏡中美眉,嫩芽開湯,喉韻悠長。不過,紅茶經多道工序,發酵焙製,我總覺得像王國維評詞中說薑白石的境界為“隔”,不若綠茶的出諸天然,中國茶道的正宗是綠茶,我以為。正宗不等於“獨尊”,紅茶自有佳妙處,洋人隻喝紅茶,不懂綠茶,也有他們的茶道。因而我喝紅茶時,每采效西法,摻入牛奶,切一片檸檬,因患糖尿病,沒法再用小調匙輕輕地攪和兩塊方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