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茶道和西方“道不同不相與謀”,完全是兩碼事,我喝紅茶,不覺得在“苦茶齋”裏品茗,恍惚身處現代化鬧市,到了香港的蘭桂坊一家裝璜中西合璧的咖啡館裏,選靠窗口的座位,故意叫侍應生撩開窗簾,看匆忙或悠閑的過往行人;我不點意大利的卡巴基諾,認為盡是空幻的泡沫,要一壺立頓紅茶——從錫蘭進口、英國人加工成紅茶末子換個“立頓”的品牌,直喝到黃昏時分,叫一份三明治,既是茶食,又充填肚子,以備慣例熬到九時才入座的晚宴。西方的茶道是入世的、實際的;喝洋茶,宜於談人生、談愛情、談事業。我想起前幾年一次特殊的家常的訪談,我的一位出身資產階級的上海美專同學,住在西區複興路一幢落實政策退還給他的別墅裏,他邀我喝下午茶,讓至客廳落座,時值冬季,陰冷有霧,老同學竟然不用空調,在未被拆除的壁爐內,引燃一摞過期的雜誌,架上劈柴,即刻仿佛飛臨病病快怏的才女曼殊斐兒的書房了。“今天請你喝‘藍色夏威夷’,還有法國式的茶……”老同學接著在酒櫃和茶幾旁動作起來。“藍色夏威夷”是調製的三色香檳,藍調為主;老兄以曾經長期捏鋤頭的手,居然恢複了調酒師的身份,一位十足的上海“老克勒”。所謂法國式的茶,便是紅茶兌幹邑白蘭地,高腳杯上插一片檸檬。兌白蘭地的時候,他的手顫巍巍的,長我五歲的老同學,畢竟是老了,半個世紀不見麵,彼此都換了個人似的。他除了請我品洋茶,請我吃巧克力小方餅和炸薯片之外,似乎沒有什麼話可說的了。像兩個患初期老年癡呆症的老人,話題隻能是遙遠的過去,他半是自言自語般地說著他少年時代的初戀:“虹口一隻角,還記得哦?……我隔壁一家住著俄羅斯猶太難民。那家的小姑娘亞麻色的頭發,名字叫娜嘉……我那年十四歲,驕傲的年齡。已經學會做夢啦!……娜嘉拉著我的手,引我到她家串門,在幽暗的門廊,我承認,吻了她的頭發,不是嘴唇,我已經差點昏厥啦,渾身抖個不停……壁爐。她的父母親。茶炊響著哨音……俄羅斯的茶炊呀!……茶炊呀……”接著,初戀的話題中斷了,老兄仿佛從雲中跌落,回到現實、回到當下,他喝了一口法國茶,茶是有力道的,他似乎醉了,喃喃著第一次喝俄羅斯茶炊,茶裏有月桂和甘菊的香味……
我也從午睡的夢裏醒來了。今天的日課是該喝什麼茶呢?不妨來個“全盤西化”吧!一位同事的兒子在英國劍橋留學,帶回包頭一盒英國茶孝敬父母,他父親知我嗜茶,又轉而“孝敬”我了。包裝紙盒印有EarlGrey老伯爵的肖像,倫敦維特寧茶與咖啡公司的出品,聲稱經伊麗莎白二世陛下欽定,可見中外商家促銷手法一致,都是拉皇家或名人做廣告,其實無非是特維寧Twinigs牌袋袋茶嘛,也許還是中國的紅茶出口改裝的呢!沏泡後果有濃濃的佛手柑的芳香味,瑰麗奇妙,將我帶到泰納的水彩畫霧景中去了。我不禁抽出一本莎士比亞時代的抒情詩集,反複吟詠瑪韋爾(A·Marvel1)的四句詩以佐茶:
ButatmybackIalwayshear
Time’Swingedchariothurryingflear;
AndyonderallbefOreuslie
DesertsOfvasteternity。
時時我在背後諦聽,
光陰的飛輅迅捷地臨近;
我們跟前的彼岸都橫亙著
浩瀚的永生如沙漠無垠。
〔責任編輯 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