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好幕僚(1 / 3)

我研究京城文化一起步,就開始把文章向《人民日報》、《經濟日報》、《法製日報》等處投寄。我頗自信,我認為自己的話不但是對的,而且可以變成“第一生產力”。每次發表後不久,也總會有一些地方官找我——他們看到《人民日報》等大報都發了文章,以為或許有什麼背景,於是趕快行動,找我參加他們召開的鄭會議,一起研究下一步該怎麼辦?

我很清醒。我在那種場合,隻是點到為止,說一些可以有伸縮的話。至於下一步的具體落實,還得請真幹這一行的專家才能勝任。我習慣“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換過幾個地方之後,又興許回到原來的地方,並把在別處“打槍”的經過介紹給當地領導作為參考。

還得說宣武

舊時“老北京”談到民俗文化時,總忘不掉一個老詞——“宣南地麵”。這指的就是宣武區的南半邊。其實在北京的南城,一左一右並列著兩個區,東邊是崇文區,西邊是宣武區。從天子的眼睛(故宮太和殿)向南望去,本來對於南城東西的崇文、宣武兩區是一視同仁的。比如眼光推到了前門之外——那兒昔日是北京最繁盛的商業區,大街以東以西全都熱鬧。東邊的南北夾道叫肉市,繁華的商業街有鮮魚口,戲園子有廣和樓;西邊的南北夾道叫糧食店街,繁華的商業街有大柵欄,戲園子僅在大柵欄當中就有三個,其中一個廣德樓就絕不亞於廣和樓。可事情慢慢變化著,大柵欄最終成為整個前門的“第一大街”,無論哪個買賣行業的頭一家,都要擠進大柵欄占有一席之地,仿佛不如此就顯不出“身分”似的。而且,在大柵欄這一邊,又出現了平行的廊房二條成為專賣玉器的單項大街。在前門以南的珠市口以西,也出現了最大的京劇劇場“第一舞台”,出現了專營刺繡品的“刺繡大街”西湖營胡同從這兒再往西,不遠就是著名的“八大胡同”,從“八大胡同”往西再往北,則是琉璃廠的古舊文物大街……

自打民國以來,西邊的文化事兒就更多了。和平門開在了前門和宣武門之間,一舉打破舊時城牆城門一定要對稱的格局。至少這一來,春節期間去逛廠甸的人方便了,不用繞道再走前門或宣武門了。再者,在宣武區的香廠地麵,建造了名盛一時的“南城遊藝園”,其規模和文化層次,都值得在北京文化史上書寫一筆。

在新時期,宣武區的領導也從精神文明這一塊上反複做了文章。一是為拍攝電視劇《紅樓夢》修建了擬想中的大觀園,後來又在天橋西側修建了“天橋樂”茶館,為新天橋增加了一處活的景觀。宣武區先後修複了兩個古代戲樓(正乙祠和湖廣會館),為古典戲劇增加了營造古典氛圍的環境。

從前幾年開始,拆遷改建了宣武門以南以東的大片民房,打通擴寬了菜市口以西的道路——當然,這也是全北京支持北京西站的總工程當中的一部分。宣武區大約也從拆遷中尋找到經驗,他們一邊拆一邊記錄下其中有文化、文物價值的建築物的格局尺寸,並印刷成精美畫冊出版。領導這項工作的區建委主任說:“人家都叫我‘拆房頭兒’,我出版這本畫冊一般精美的書,也讓關心曆史的人從中可以看到一個舊宣武。對於其中任何一個建築,隻要認為有必要,我立刻就能把它重建出來。”

不久前,宣武區重新鋪設大柵欄的路而,這是整個改造大柵欄工程的一部分。

最近,雙在菜市口破土動工,向南修建大街,預計明年國慶節之前完工,從此菜市口200年的“丁字街”就要改變成一個通暢的十字路口,向南一直可通南三環路,從而大大緩解了交通流量。老實講,昔日拆遷宣武門以西以南民房時,我不無憂慮,深恐其中眾多名人故居的喪失,會影響、減弱到北京文化含量。我同時還以為當時菜市口新建的西大街之寬闊平坦,對於以往舊菜市口總體風格是一種不協調。但是,當我知曉今天這個工程的進行後,過去的擔心便完全消除,因為宣武區昔日勇於從動態當中打破舊平衡,今日又善於從動態當中追求和實現新平衡。這實在是應該稱頌和學習的。

試問,是否也還有不滿足呢?當然也是有的。宣武的確從它那個“區”的實際出發,已經做出十分輝煌的業績。在一個“區”的坐標係中,它正在從不平衡走向平衡。但今天的整個北京因為變化太大,早已不是從前的格局和幅員,應幹、可幹之事還很多。但就最基本的城區而言,就“故宮?天安門?前門?天橋?永定門”這條中軸線而言,昔日那種“東西對稱”以及“南北映照”的特征,還是應當力求保持的。這對於保護和發揚中國傳統文化和平衡民族心理,都具有潛移默化的作用。因此從這個意義來講,我覺得從現在起,就應有一個至少把“東城、西城、崇文、宣武”四個區視為一盤棋的整體構思,從城市建築看應如此,從其他方麵看也應如此。

淺嚐豐澤園

早年間在梨園,是沒有誰不知道煤市街豐澤園的。那兒是由一片四合大院建造的老字號,雖然開業僅在1930年,但它是南城首屈一指的山東飯館。梨園名伶每在南城唱戲,每有吃喝機會,大多在此進行。名伶私下往來,也包括弟子拜師,也習慣在這兒擺開桌子請客。名伶吃飯多不帶現錢,吃完一抹嘴,說一聲“寫帳——”跑堂的急忙鞠躬相謝:“是啦——”然後就挑簾子送客。平時該(欠)下的飯錢,等到“三節”(春節、端午、中秋)之前派夥計到“家裏”取。“家裏”二字更透著親切——究竟是名伶的?還是飯館的?一時還真說不清。反正要帳的人格外客氣,這一客氣,名伶“家裏”也就“要多少給多少”了。

我過去一直住東城西城,內城的名飯館早就“夠吃的”了,所以從沒到珠市口這邊吃過飯,因此也就沒能和豐澤園結緣。大約兩年前,新豐澤園(——現已蓋了樓,成為旅館、飯店聯營的格局)過它60歲的生日。北京飲食總公司的朋友約我一起去祝賀,他們講,要請出其“二王”和我見麵。這“二王”可不是王羲之父子,而是對於該店有大功勞的兩位姓王的老人。頭一位已80多歲,曾是北京最有名的“東興樓”的跑堂。後來“豐澤園”開業,由他的師傅(東興樓之堂頭)把他帶了過來。稍後師傅退休,他就接了“堂頭”的職務,一幹三四十年,現在退休也有小二十年。第二位,是位70幾歲的廚師長,特級職稱,因工作需要,現在還沒退休,但輕易不直接上灶了,遇到特殊的“活兒”他才親自“露一露”。

我屆時去了,見到“二王”並收獲不小,後來分別寫成二篇文章發表(《看人下菜碟》和《百鮮都在一口湯》),這裏不再重複。這次去,是我第一次“淺嚐”豐澤園。所謂“淺嚐”,是說通過一餐之談即收獲特大,印象也極好。他們二位老人知道我“是研究京劇的”,所以一聊就覺得“不是外人”。尤其那位80多歲的堂頭,昔日“聽”過的名伶還真不少。說得高興了,還學上兩句——這一來可“逗樂”了,他滿口膠東話特土,唱起戲來就不中聽了。他自己也笑了:“你一定琢磨起我的口音了吧?我在北京呆了六七十年,難道改不了?其實,要改的話早就改了,而是不能改。我這口音也是飯館的牌子。”他解釋說——當初北京的山東飯館,是由山東三個地方的人分別開的,三個地方稱為三個“幫”,口音也不一樣。不同飯館使用不同的“幫”的人,絕不能隨便,吃飯的主兒對我們的口音也很挑揀,就像今天顧客拿起菜單選菜似的。如果聽我們口音不“純”,那菜的味道肯定也就“雜”了。“雜”在那時候也就等於“砸”,興許人家登時就又出去了。那天我與“二王”同席吃飯,用了二樓一個單間的餐廳。菜肴覺得不過爾爾,“漂亮”的是“二王”的故事,但餐具還是不錯的。

幾年過去,我偶爾路過豐澤園。每次路過,都“動”了我一些思念。但奇怪的是,我思念的隻是“二王”,卻不是飯桌上的菜肴。前不久我走過糧食店街,正好時值中午,肚子也餓了。找哪兒去吃點東西呢?首先,我想到“都一處”的三鮮燒賣,又覺得這基本上還是主食,不吃也罷。便轉身進了豐澤園層的大餐廳。近十二點,竟空無一人。我揀了個隻有兩張座位的桌子坐下,看了菜單,挑了個什麼菜的中盤,一個湯,還要了碗米飯。菜等了很久,終於來了,說不出好與不好,但餐具依然很經看。吃完一付帳,覺得多算了,要來菜單一核查,發現小姐是按大盤計算的。我頗不悅,心想就要了一個菜還出錯,真有點“那個”了。正準備走,忽然覺得還多收了一塊錢,再問,原來是毛巾錢。這毛巾是密封在金屬薄膜中的,但我進餐前打開,發覺它已是舊毛巾,是消毒後再次啟用的。我也沒再動問,隻是在起身時把毛巾拿在手裏,臨出門我扔在了痰盂當中,不讓它再來“伺候”別人了。

以後,我一直也沒再去拜訪豐澤園。對它,我真的是淺嚐輒止。它能帝給我美好的記憶,我寫它的幾篇文章也都收進自己的書中,我也誠懇祝願“二王”健康長壽,希望有機會時還能和他們相聚,再聽他們聊天——這實在是比吃一次好飯“還要好吃”的啊。

前門遐想錄

1949年,對北京前門商業區來說,應是一個難忘的年份。

先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入城式,古老的都城萬人空巷,剛剛獲得新生的市民,擁擠在狹窄的前門大街兩側,歡迎自南向北行進的解放軍戰士。稍後,梅蘭芳從上海乘火車抵達北京,梨園名伶進入前門火車站迎接。當簇擁穿著白色西服的梅出站時,被附近的人們發現,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箭樓以南頓時水泄不通。

然而,就是這兩度的人文景觀,構成了前門地區最後的輝煌。在前門的記憶裏,大街曾經是何等寬闊威風——仰對青天,街心高聳起一條黃土鋪成的大路,上麵走馬過車。最引人注目的是輛騾車,它的主人就是梨園的“伶界大王”譚鑫培,他和其他“角兒”去戲館子唱戲,來去都是乘坐私人騾車。譚的這輛車後棚上開了十三個小窗戶,時人就稱之為“十三太保”。這條土路兩側有“溝”,行人就在“溝”裏走路,做買賣的攤棚也搭設在“溝”裏,日出而做,日入而息。

後來,前門大街上的土路鏟平了,原來搭設攤棚的地方,也出現了“違章建築”——最初東西各是一溜臨街的鋪麵房,慢慢的,鋪麵房變成了前店後廠。於是前門大街陡然窄仄起來,東側鋪麵房的背後增添了肉市(街),西側則多了珠寶市(街)。

再往後,前門的商業興盛起來,各種買賣在此競爭,商店、飯館、澡塘、戲園子、藥鋪、錢莊、旅館、當鋪比鄰而居。大柵欄成為綜合性的“第一大街”,各類買賣的“頭一份”都力圖在大柵欄中安營紮寨。對麵的鮮魚口胡同,則成為單項的專業鞋帽大街,九家鞋店和十一家帽店擁擠在一起;廊房二條則成為玉器大街,在附近還都是土路的時候,這兒首先鋪設了瀝青路麵。離前門不遠,還有專業的刺繡大街和古玩大街。最馳名的底層妓院八大胡同,就躲在這些大街背後的深處。說是“八”,其實不止於“八”。

再再往後,一些享名遐邇的老字號出現了——全聚德、同仁堂、都一處、內聯升、瑞蚨祥、正明齋、馬聚源、天福號、祥聚公,等等等等,大街兩側琳琅滿目,街心增添了有軌電車,因為鈴鐺總是“鐺鐺”地響,老百姓便呼之為“鐺鐺車”……

繁華滿目,頤指氣使。時人把北京的繁華地區歸納為一句話:“東單西四鼓樓前”。這裏的“前”就是前門,把前門擺在整個繁華係列的最後,是采取京劇的習慣:大軸,總是最後才上場的。

從大的城市格局看北京,兩個城圈護衛著內、外兩城。內城的中央是紫禁城,它實際是“內中之內”,昔人也稱之“大內”。紫禁城位於北京的中軸線上,坐北朝南,威風凜凜,不可一世。東城、西城緊挨著,也沾了不少光。東城權貴多,西城文化人多,重要機構也大多設在東、西兩城。就連昔日淘出的糞便,東、西城的價兒也高於崇文、宣武。相比之下,外城屬於販夫走卒的居住之所,進入視野的一切,都顯得荒涼、簡陋。越往南,入眼的房屋、道路和人物,也越來越難以入眼。今日的陶然亭公園,在昔日北京人的眼裏,已經遙遠到近乎“野地”,因為從虎坊橋向南,民居的簡陋和破落都已慘不忍睹。

在這種大格局的規定之下,前門的地位就很特殊。一方麵,它置身外城並屬於外城,但又與內城僅有一(城)牆之隔。內城的“普通居民”,如果想放下身分出去瀟灑、閑散一番,那麼前門就是最合適、也最上算的場所。隻要邁出雙腿向南走去,“出城”的感覺總是居高臨下、足以自豪的;更何況,在前門享受到的世俗性歡樂,更是內城高檔影院舞廳無法比擬的。所以在七八十年以前,內城盡管可以在堂會中看到最佳陣容的堂會演出,但喜歡追逐世俗氣氛的內城戲迷,還是習慣“出城”聽戲。由於散戲太晚,前三門(前門、崇文、宣武)的城門已關,他們隻能在外城旅店“湊合”一宿,次日一早再“進城”回家。這不算丟身分,反而算是“一樂兒”。

就這樣,曆史緩慢而又嚴厲地為前門商業區積澱出一個形象——它匍匐在箭樓腳下,它不能直接仰望正陽門,因為正陽門屬於內城。正陽門是它的一道威嚴的屏障,阻隔它不要去“攀扯”天安門和紫禁城,警告它不要有“非分之想”。它隻能屬於外城,隻能以質樸的胸膛,容納了外城草芥之民在此做短暫的歡娛,並使長期的勞累和屈辱稍獲麻痹。但是,它又距內城最近,內城的老爺、太太一旦想起自己,又樂於“屈尊”來和草芥之民“同樂”那麼一小會兒。

說到“前門人”,它漸漸覺得自己定了型。一方麵仍有自卑感,雖然傑出人物的豪富超過了內城“普通居民”,但終歸覺得來路和品格上輸人一頭。但是,因為這裏百業雜處,慢慢實現了自給自足,無須再仰求他人。特別是少數“前門英傑”的豪富,他們彼此之間互相幫襯著,慢慢結成一個帶有獨立性質的群體。30年代初,年輕的譚富英剛剛出科,嗓子、扮相都好得驚人,已由給尚小雲等“挎刀”(唱二牌)變成自己挑班。某晚,他在前門慶樂戲園唱大軸,同仁堂老板樂某人前來捧場。這樂某人是富英祖父譚鑫培的朋友,他看了富英的戲十分興奮。散戲後,由晚輩攙扶著走進後台,一見麵就喊叫起來:“好小子!有種!可——可惜,你爺爺沒看見你的今天……”說著,就把手上價值連城的翡翠扳指摘了下來:“給你,給你!當——當初,這是宮裏的東西,本是一對兒。那——那一個,幾十年前,我送給了你——你爺爺,,這一個給你吧。宮裏的東西,如今成了你——你們家的東西啦!哈哈,其實也該——該著,你爺爺是梨——梨園的‘伶界大王’,他也是王——王爺了哦?哈哈……”這時,年輕的譚富英趕忙彎腰“打千”(請安)謝賞。這兒附帶提一句,譚家幾代一直住在前門外的大外廊營頭條,幾進的大院子,因名伶更風光了許多。它對照於散布在宣武門外梨園眾生的簡陋住所,同樣是高不可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