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舊記得他父親死的時候向他伸出的手,他猶豫了幾秒沒有去握住,他更未料到這個被他拒絕的男人在出門時會撞上一輛飛快的轎車。
他一直覺得,那是他帶來的絕望引發的死亡。所以他在日後譴責自己的瞬間找到了解決辦法,那便是,對一切都冷漠。他並不是待他死去的父親一人冷漠,他的冷漠是天生,是父親和母親血液裏遺傳給他的。與他無關。於是他用這種方式來讓自己脫罪。脫那個本就與他無關的罪。
【周森森:我們交換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周森森聽石久聲音脆薄地說起他心裏最陰暗的秘密,他說到他父親走的時候他的聲音哽咽,眼睛裏都不剩一點兒光了。
她哭得更厲害了。她啞著嗓子抽抽噎噎地說,白癡,這怎麼能怪你。
石久說,即便他不怪我,我還是怪我自己。
周森森說,你父親的墓碑在哪裏?我陪你去看看他?
而石久悲哀地笑起來,你相信不相信,我連他的墓碑在哪裏,都不知道?
爾後是長時間的沉默。卻又不止是沉默,像是沉默在對話。
石久拍拍屁股說,我竟然又哭了出來,哭完以後我忽然覺得好像又沒有那麼難過了。
周森森的聲音有些沙啞,她壓低聲音告訴石久說,其實我心裏也有一個秘密。我有一個特別特別偏執的奶奶,我總是和她吵架,吵得沒完沒了。而且從來不覺得自己錯。最後一次吵架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那過後沒多久奶奶中風去世了。好長一段時間我處於一個愧疚得要命的狀態之中,好似是我謀殺了她。而且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長期以來一直都錯了。那段時間,真要命。直到我爸爸把一個包裹交到我手裏,除了一本存給我一個人的存折,還有奶奶的一封歪歪扭扭的信,上麵大致的意思是,她很愛我,也覺得我說得沒錯,隻是一時之間我們的交流方式沒辦法改變。但是依舊不影響她愛我。
周森森說,我很大程度上難過了一把。但好似生命是在繼續的,你要是一直沉湎於過去,你的生命就停滯不前了。珍惜眼前人,你的生命才能及時地完整飽滿起來。
珍惜眼前人。石久琢磨著她的這句話,他的鼻子酸酸的,看到周森森的眼睛亮晶晶的一閃一閃。
石久想,周森森睿智的時候,真像個女王。
他們仿佛交換了一個重大的秘密,因為這個秘密而互相掣肘,因而在某種程度上,感覺更親密了。
這世界上有沒有一種感覺,可能是寂寞,或者是別的什麼,你覺得那些東西的來臨缺乏一些理由,但是動力卻足夠,所以總覺得自己說出來,會沒有人能懂。
但是石久發現,也許不是這樣的,也許周森森懂,很多人懂,隻是大家對自己的秘密過於守口如瓶。
而石久好像敞開心扉地說了下去,就好像心都不會跳了,雖然有生氣地撐在一個生命體裏,但是卻覺得,整個世界,好像也沒有什麼意義。
周森森認真地糾正他。
石久,你應當珍惜眼前當珍惜的人,你的心跳不是為了過去也不是為了自己,你不是一個人活著。
石久仿佛想起上次在廣場上,周森森也是這樣表情生動卻堅定地教育她。
要生命完整,好像隻有一個人的力量始終不可以呢。他的靈魂和周遭世界格格不入了那麼多年,眼淚和心跳都不會因為別人。始終如困獸,雖然貌似平靜但是掙紮在自己的世界裏頭。
珍惜眼前當珍惜的人。
周森森忽然伸出手掌,石久看到她眼睛裏璀璨有光,瑩瑩之中又有堅定,她將手覆在他的胸前,像個信徒一樣望著他,問道,感覺到它的跳動了嗎?
石久笑了,好像是的。
【石久:即使這樣我還是喜歡你】
那次掏心掏肺後清醒過來始終覺得有點兒恍惚。而石久好久沒見周森森,他盡量不去觸及她和陸銘有關的領域。但周森森的話始終在耳邊縈繞。珍惜眼前人。
他要珍惜誰呢?
那天,石久和陸銘偶遇,看到陸銘手裏牽著的女孩時,眉頭自然地一皺,臉有些變形。
陸銘的臉也青了,鬆開那女生的手,假裝輕描淡寫地說,在這裏等我,碰到朋友了,說幾句話。
然後他上來,扯開石久說,你不會跟周森森說吧。
石久說,我不會說,說了她會難過。
陸銘仿佛鬆了口氣,露出笑容說,那就好啦,好兄弟。
石久推了他一把,誰跟你好兄弟,我勸你馬上跟這個女的說拜拜,否則周森森弄死你。
陸銘說,這有點難處理啊。
石久怒火中燒,沒控製住就揪住了陸銘的衣領,王八蛋,你別太過分了!
兩個人都掛了彩的時候,見了鬼了,周森森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
她將兩人掰開,氣哄哄地說,你們多大的人了,打什麼架啊?搶女人嗎?
她講話還是這麼沒心沒肺。石久留意了一下,陸銘剛才帶來的女孩已經不知所蹤。
陸銘說,石久,你發什麼瘋啊。
石久忽然覺得自己被什麼點燃了,他活這麼大就沒有這麼生氣和擔憂過,他舉起拳頭要砸向陸銘的時候,周森森忽然挺身擋在陸銘前麵。
石久的拳頭無奈地收回來,脫口而出,你值得嗎?他都……背叛你一次了!
結果他還有第二次。你怎麼能受這樣的傷害。但是這些話又被石久藏了起來,因為不擅長說謊,他的眼神避過了周森森幾秒的失神和猶豫。
周森森看了一眼陸銘,然後對石久惡狠狠地說,
周森森忽然冷冷地笑起來,石久,本來就是嘛,關你什麼事嘛!我就是喜歡陸銘怎麼著,他怎麼著我就是喜歡他。那又與你何幹?
石久愣在那裏,他好像體味到了那種絕望的感覺,
不過也是,周森森,你就算這樣對待我,我也還是喜歡你。
他的心裏咯噔一下,大概是從周森森跑到他的畫裏變成一抹顏色的時候,他就開始喜歡她了吧,正因為他的世界黑白分明,如同水黛,她如濃墨重彩,才顯得格外顯眼,一下子抽緊了他的神經。
周森森真是個魔鬼,她說好時跟你好得不分彼此,她翻起臉來,根本就不講理。她的話讓石久難受極了,是啊,與他何幹。他莫名其妙回這個小鎮來幹什麼?這裏的一切都與他無關。這樣的無關,真寂寞並且心碎啊。
【周森森:這不僅僅是寂寞】
在陸銘的生日派對上,周森森半天都沒有出現,陸銘打電話有些不耐煩地催,周森森大夥都在等你呢。
周森森沒心沒肺地說,等我幹嘛?我是女主角嗎?
陸銘沒好氣地說,廢話啊。你快點過來。不然呆會大家要朝你砸蛋糕了。
陸銘等到女主角的時候,愣了。因為周森森還帶了另外一個女主角來,她巧笑嫣然地跟大家介紹說,大家好,我是陸銘的女朋友周森森,在我旁邊的這個也是陸銘的女朋友叫楊小蕊。很不巧,我們今天一塊來了。不知道會不會擠?
周森森是鎮定自若的,那是發自內心的鎮定自若,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在實行一個複仇計劃,她也一開始就知道那辜負存在,所以她報複這辜負,要那個辜負她的人死得很難看。腳踏兩條船是嗎?她一定要他翻船,而且要他淹死。
別得罪她周森森,她可不是天使原諒眾生,而且她有時間陪你玩魔鬼遊戲。
可是楊小蕊就不一樣了,她怒火中燒,這和當初的周森森大為相似,她衝上來就把一整個蛋糕砸在陸銘的臉上。尖叫著,陸銘,你這個混蛋!
周遭嘩然一片,所有人都和周森森她們站到了一塊,用不可思議和鄙視的目光看著陸銘。周森森如願以償地看到陸銘吃癟的樣子,他挨了兩個耳光,目光回避所有人,說不出來的悲傷和沮喪。周森森卻覺得孤單了,她忽然退出了這場原本屬於她的鬧劇,因為想象中的報複快感遲遲沒有來臨。她好像在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因為人群中沒有石久,她忽然覺得自己什麼都聽不到,感覺不到,整個世界都聾了瞎了啞了茫然了。
【石久:一段相同的旅程叫作人生】
石久不得不走的時候是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是老頭兒打的,他告訴石久他的母親病了。還蠻嚴重。
坐火車離開的時候,石久的腦子很亂。
周森森的話一直都纏繞耳邊,
他的左手邊是一對情侶,但是有點兒不一樣。也就是說,那男生戴一副墨鏡。好像是一個盲人。而那女生縮在他的懷裏,給他朗誦一首詩。
我的靈魂和你的靈魂是那樣親近,
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
我們閉上眼睛,陶醉和溫存,
仿佛是鳥兒的左翼與右翅。
可一旦刮起風暴——無底深淵
便橫亙在左右兩翼之間。
是茨維塔耶娃的詩,他聽得出神。
而他對麵是一對父子,男孩的眼睛大得出奇,看起來又太過乖巧。那父親小心翼翼地擦去他頭上的汗,孩子不斷地提問,關於動物,關於植物,關於大自然的一切。那父親便一句一句地解答。
溫馨得讓他心動。
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是一個個體,他開始拿眼睛看著四周的時候,才發現,四周的一切都在對他產生影響。
而周森森,對他的影響真不小。
石久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像男子漢了。動不動掉眼淚。但是又覺得,和當初那個哭也哭不出的自己比,要好太多了。
母親的病並不致命,但病態還是倦怠了她的容顏,看到石久時,她的喜悅像是慘白裏的一道。
他坐在那裏,安靜地聽母親絮絮叨叨地說很多很多話。說到石久的未來時,她好像猶豫了一下,似乎怕自己言語稍有不慎,兒子又要長時間的出走。
她說,學校來了通知書,不過去不去念,決定權都在你的身上。
石久點點頭說,我去。
她忽然激動地落下淚來,反複問他,真的嗎?
石久想起很多年前,他的父親還活著的時候,曾希望自己成為一個畫家。
他好像是不該再執拗著忤逆一些人,包括自己了。
是真的。要開始學會珍惜眼前人了。而周森森呢,他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再遇見她。也許她的生命裏,真的沒有他的位置吧。
不要緊,他總是相信緣分這種東西的。
【周森森:我踏上了尋找石久的路途】
周森森搭上火車,她穿著一條海綠色的長裙子,棉布質地,頭發安靜地蜷縮在肩膀上,她望著窗外,始終沒有言語。火車的終點,她不知道石久會不會在那裏守候。
她享受的,是這一段想念石久尋找石久的過程,那也是一場綠色的追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