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蘇坐在這間旅社的梨花樹下喝茶,淺酌一口,見陽光跳進白色的陶瓷杯裏,不肯安靜。然後她聽見風聲,抬眼仿佛看到一抹黑白的卻又無比明亮的陽光裏,有人牽著她的手,走過這一方青石板路,走過這一片無人的荒蕪,走過一路泥濘,神情中的堅定,卻漸漸因為遙遠而模糊。
那是有一年的夏天,雨水蔓延了城市的每個角落,雨聲不斷的喧嘩,後來成了夏蘇對那段時光回憶無法忽略的背景樂。
因為雨下得過大,啪嗒啪嗒,節奏又快,她幾乎聽不見自己的哭聲。
在旅社裏住了三天後,她忽然意識到,她可能真的被那個男人拋棄了。他丟下了她,再也沒有回來。
說好給她帶的草莓糖,也沒有一顆如約甜蜜她的心髒。
那年,15歲,她的父母離婚兩年後,她沒能被他們重組的家庭接納,於是她跟著20歲的向柏,來到了陌生的C城。
從此以為風霜有人擋,寒冷有人驅,孤單有人陪,去不知道,不過是短短幾天,他便丟下了她。
有愛情嗎?後來的夏蘇常常這樣想。可是,在媽媽說,你去爸爸那裏住兩天,打電話給爸爸,還沒待她開口,就已經遭到了拒絕,於是,幾乎絕望地在那個生活了多年卻那般陌生的城市流浪了三天。最後,遇見了向柏。
她餓得不行,在麵包房偷麵包後,被抓到,指著鼻子罵,卻始終不哭。向柏拉她到身後,賠著笑臉說,這是我的妹妹,對不起,我會把錢付掉。
那時候,向柏是那家麵包店的學徒,在後來的兩個月裏,向柏換過很多份工作,夏蘇沒有再回家,她決心跟著向柏混了。所以當向柏提出,帶她離開這裏去C城的時候,她幾乎沒有思考就同意了。
那段時光,對於完全沒有未來的夏蘇來說,向柏就像是光明,於是他走到哪,她便跟到哪。
何況,是離開這個讓她不再相信愛的地方,這個她生活了多年,卻沒有一刻熱愛過的土地。她覺得,那就是救贖。
夏蘇最後一次去了爸爸媽媽家,然後偷拿了藏在枕頭下和藏在冰箱頂上的錢,2000塊,還有幾張零錢,她把它們悉數交給了向柏,然後由他牽著手,閉著眼睛都敢放心地走。
2.
C城一直都是下雨天。他們暫時住在一家小旅社,名叫初陽旅社。她一看就覺得很喜歡“初陽”二字,後來才知道,那是以店老板張婆婆的孫子的名字命名的。
那天在小旅社,向柏在一張米色的床單上吻了夏蘇,窗外雨聲喧嘩,她內心安然,枕著向柏的胳膊睡著。夢裏,有鮮花開放,大片大片,遮蓋了枝上的刺。
清晨的時候,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雨水拍打著窗台上的鳶尾花,她小心翼翼地將它擺進屋子裏,盯著它們身上的晶瑩發呆。
向柏正在係鞋帶,他抬起頭,觸上夏蘇的眼。那來自江南的水波一樣的眼。
向柏說,他要出去找一份工作,然後在這片他熱愛的土地,安家立業,他那麼年輕,壯誌滿懷,他說,夏蘇,你要等我。
夏蘇坐在米色的床單上,等了一天一夜,那扇門都沒有人打開。她忽然覺得窒息,就像自己被關在一個密閉的空間,等待著向柏的拯救,可是,他一直沒有來,於是,她隻得溺死自己。
她沒有一點辦法,因為向柏走的時候,帶走了她從爸爸媽媽那裏拿來的所有的錢。
也許他隻是需要一個旅伴。
黑暗裏,她就看著那雙眼睛,連眨都沒眨地盯著她。
彼時,夏蘇正在樓下,翻著冰箱裏的東西,狼狽地往嘴巴裏塞。她忽然覺得口中的食物成了毒藥,她成了一個被抓到的小偷,沒有遁形之處,
然後她把含在嘴裏的東西吐了出來,回望著他。
黑暗裏,她看不清楚他的臉,但是她知道,他可能就是這間旅社的小主人,就是那個叫顧陽初的少年。
由此可得,她偷的是他的東西,而且她被抓了個正著。
他會怎麼樣她呢?她艱難地想著,如果是自己抓到了偷自己東西的賊,會怎麼做?不說打罵,但也會扭送公安局吧。
可是,這個少年什麼都沒有說,他沒有打開燈,沒有將她的窘狀曝光,而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像一隻貓一樣上了樓。
他的腳步很輕,很輕,但是卻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
夏蘇覺得自己再也吃不下去了,關上冰箱門,在廚房裏愣愣地坐了一會,然後回樓上將自己裹緊被子。
那一整晚,她都沒有睡著,雨還一直在下,天氣潮濕而且愈來愈冷,她蜷縮成一團,卻不能給自己一絲半毫的溫暖,那一刻,想父母,想向柏,卻又覺得他們沒一個有資格由她想念。脆弱和仇恨,像是藤蔓攀了她一身。到後半夜,她開始做噩夢,冷汗漣漣,覺得自己幾乎要死了。
其實,如果不是張婆婆,她可能就真的死了吧。
她發了高燒,燒得昏迷不醒。
在一張溫暖的大床上醒來的時候,她看清楚眼前老人的笑臉,她開始大哭。與其說這是崩潰,倒不如說,她是真的放鬆了,終於承認了害怕承認卻不得不承認的殘酷事實,她被一切人拋棄了,先是本該最愛她的父母,後來是帶著她走離困窘的向柏。
3.
那天開始,C城的天空總算放晴了。顧陽初從外麵打球回來,大汗淋漓地走進旅社的時候,張婆婆拖著垂著腦袋不好意思的夏蘇告訴顧陽初,從此後,夏蘇跟他們一起住,她就是她的親孫女,就是他的親妹妹。
婆婆說這話的時候,夏蘇忽然覺得內心有很多蟲蟻在齧噬,她幾乎不敢抬頭看顧陽初的臉,腦海裏,少年的一雙平靜的眼睛總是掀起她內心的風浪。她覺得,在他眼裏,她就是一個小偷吧,而此刻,在張婆婆那裏,她又成了一個騙子。
她跟張婆婆說,她是孤兒,流浪到了這裏,沒地方去,也沒錢。關於向柏,她告訴婆婆,那是她的一個表哥,但是他不見了。
那一刻,她生怕顧陽初說聲“不”,然後揭發她的罪行,她在半夜偷吃了他們家的饅頭和水果,她是個賊。
那樣,她心裏僅剩的希望都被澆滅了。要她回到A城嗎?不不不,她頭會搖得飛快。她害怕,回到A城,她不但是一個小偷,還是一個罪犯了。她偷了父母的2000塊錢,她不知道,這夠不夠坐牢。
而幸運的是,顧陽初雖然是冷冷淡淡的,但還是說了聲,哦。
4.
那是夏蘇自父母離婚以後第一次有家的感覺。張婆婆果然如她當日所說,待她如親孫女。愈是這樣,夏蘇便愈為當日的謊話而後悔不已。
但是顧陽初,卻始終未對她親切地說過一句話。
完完全全的客套,如陌生的主客關係。
也是,夏蘇覺得,顧陽初對自己的第一印象,就注定了後來他們的軌跡相離了,任誰都不會喜歡一個狼狽落魄,又鬼鬼祟祟的女孩子吧,盡管,那在她的立場裏,有說不完的理由。
張婆婆雖然不怎麼識字,但夏蘇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在意知識,她出了錢,把夏蘇送到了顧陽初所在的初中,並吩咐顧陽初和她一起上下學,照顧初來乍到的她。
於是,夏蘇的清晨是在顧陽初的單車後座上度過的,她嚐試著跟他說話,可是顧陽初除了嗯嗯啊啊毫無其他話語。夏蘇自討沒趣。
後來知道,顧陽初才是真的孤兒,他的父母死於一場車禍,況且,祭日是顧陽初的生。一起趕回來給兒子過生日的夫妻二人,就這樣和大蛋糕和禮物一起去了天堂。
夏蘇忽然理解了,為什麼顧陽初總不放晴的一張臉,不是耍酷,也不是冷漠吧。
婆婆這麼說的時候,一向堅強的她伸手抹了眼淚。夏蘇伸手抱了抱她。輕聲告訴她,婆婆,以後,陽初哥哥除了有婆婆,還有我。
夏蘇心想,她一定要對顧陽初好一點,哪怕熱臉貼在冷屁股上,也要纏著他,逼著他接受她沒處可施的好。因為夏蘇知道,自己沒有的東西,他也沒有,而自己有的東西,他還是沒有。
可是顧陽初始終沒有領情,他還是淡淡地說話,眼神交流都很吝嗇。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成了一個受女生歡迎的男生。
後來,他索性把單車丟給她,自己走路回家,以此避嫌。
於是,夏蘇經常幹的事情,便是拖著重重的車,跟在顧陽初身後五米處,癟著嘴巴亦步亦趨地跟著。
就那樣走,從春日的柳絮走到冬日的白雪,走著走著,他的個子拔節下巴冒出青色胡茬,她的身體飽滿的種子發芽開花,就那樣,離她離開A城,是兩個年頭了。
C城裏,高樓大廈平地起,小旅社的生意越來越差,偶有幾個背包客,會在這裏小住幾日。寫生,畫畫,偶然有幾個背著單反的,會抓住夏蘇和顧陽初一起拍照。夏蘇甜甜地擺著V字型笑,而顧陽初僵硬著一張臉,一春一冬,真是對比。洗出那張照片,夏蘇笑了好久,然後把它小心翼翼夾到了日記本裏頭。那時候,也許還不知道,那除了關乎憑空而來的親情外,還有別的原因。
少女夏蘇,從當日懷著恨和失望,漸漸地在這個旅社紮根,關於家,她已有了新的概念,那就是疼愛她的張婆婆,還有不大愛說話的顧陽初。
她的眉目漸漸長開,張婆婆看著幹孫女長成了大姑娘,分外欣喜,從市場裏扯了布,踩著縫紉機給她做裙子和旗袍。
顧陽初有如他名字一般令人癡迷的一張臉,微微眯起的雙眼,用微長睫毛將陽光擋在身體之外,喜怒不形於色。偶爾他叫她的名字,她總覺得特別好聽。
夏蘇。
有時候,也會淡淡地叫她,蘇。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