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蘇看著顧陽初不理會那些哭哭啼啼的癡迷著他的小女孩,心裏總有一絲半毫的得意感覺。她的這個哥哥和自己永遠保持著這樣的距離,可總比那些人的,要近得多了吧。
顧陽初顧陽初。在夏蘇還做著少女夢的時候,總有一些塵埃會一下子撞破肥皂泡。
這次,是夏蘇的語文老師。他在課堂上,嘖嘖地稱讚了夏蘇的相貌,不說評頭論足吧,雖是誇獎,卻著實讓夏蘇渾身不舒坦了一陣。
他說她的桃花眼,櫻桃唇,還有高高挺挺的鼻子,以及白皮膚,正如當年乾隆下江南遇見的夏雨荷。
17歲,她已經足夠敏感地感覺到身上落下不懷好意的目光。
直到他在辦公室裏,忽然拉了她的手,她發出尖叫。
事情就這樣鬧大,他的妻子跑到了學校,指著鼻子罵她是小妖精。夏蘇沉默,她缺少辯白的本事,從小到大便是如此。這樣一鬧,事情便更是放大了,她的丈夫不好意思再來上課,請辭,而她便每日來簽到一般,開著她那輛紅色的現代,化著濃豔的妝,唯恐天下不亂地刁難夏蘇。
後來,她的紅色現代被砸了玻璃,再來幾次,連輪子也被拆了一隻,她罵歸罵,還真的不來學校了。
夏蘇卻沒覺得清靜,其實一切都被她扼殺在萌芽裏,可是全世界怎麼都覺得她做錯了一般,在她背後戳戳指指。
“鬧得人家夫妻不和,離婚了。這小妖精真是禍水啊。”
“要害人的,你光看她的那眼睛,桃花眼啊,招惹是非的。”
“這麼小就這樣,長大了還了得?”
每每聽到鄰裏這樣的碎語,婆婆總是叉著腰站在旅社門口,扯著嗓子忿忿地罵著,禍水禍水,都活了多大年紀了,還拿這種話來蓋在一小姑娘頭上,你們丟人不丟人哦。
桃花眼怎麼了,不漂亮嗎?禍水怎麼了,禍著你們家了?
然後她用圍裙擦擦手,轉換一副笑臉,對愣在一旁的夏蘇問道,晚上想吃什麼?婆婆給你去做。
那天,她聽婆婆的吩咐去拿顧陽初的枕套洗的時候,在顧陽初的床底下,摸出了一隻輪胎,她忍不住撲哧地笑了,然後悄悄地把輪胎放回去,對著顧陽初的房間說了聲謝謝。
雖然方式大相徑庭,起碼夏蘇知道了,有人肯為她的委屈而出頭,保護她的尊嚴,這仿佛是上天給她的17歲,最好的禮物。
6.
然而命運最厲害的地方並不是它翻手讓你笑覆手讓你哭,而是你不知道它會讓你哭多久,笑卻久不相逢。
夏蘇害怕等人的滋味,她看著夕陽下墮,仿佛自己的心也一直在往下落。
那日,去市裏趕集的婆婆沒有再回來。死的時候,婆婆的手裏握著一塊棕紅色的花布。頭一天,婆婆曾對夏蘇說,明日去趕集,給她做件新衣裳。
死亡像一個詛咒,圍繞顧陽初周圍,可是夏蘇的心裏,除了悲傷,還懷有深深的內疚。鄰裏不懷好意的討論,說她是一顆災星,說者有意,聽者且能無心。
婆婆是死於心髒病突發,夏蘇和顧陽初永遠不會知道是什麼原因讓婆婆離開這個世界。
在替婆婆辦理後事時,夏蘇忽然覺得,自己徹徹底底是個局外人。而且,她偏執覺得,婆婆的死,自己應當負主要的責任。沒有什麼理由,就像鄰裏們的無稽之談,她是一顆災星,婆婆熬到如今已不容易,或許下一個就是顧陽初。
而顧陽初的悲傷,是那麼強烈地刺痛了她。她頭一次看到顧陽初這麼悲傷。
C城又開始和下雨了,他們關了旅館的門,請了學校的假。失去最親的人,實在沒有心情去學習了。夏蘇不敢想象,連續失去三個親人,對於顧陽初會是多麼大的打擊。
愈如此,愈自責,直想把時光倒回去,她不曾遇見他們。
顧陽初沒有去學校,他本就不喜歡學校,之前,總是因為學習不好挨婆婆的罵,彼時,他墮落進了網吧。不說話,日日夜夜打遊戲。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把悲傷一點點趕出去。他的方式便是,麻痹自己的心。
然而夏蘇卻愈加害怕起來,越是抓不住的光,她越是渴望,因為彼時,在她的生活裏,唯此一束,如若顧陽初都要熄滅或者遠走,她的世界必將一片黑暗。
她去網吧找了顧陽初,他淡淡地回應她,然後旁若無人地打遊戲。
夏蘇坐在旁邊,忍不住就流了眼淚,她不斷說,哥哥,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死了婆婆。
她看不到坐在屏幕前的顧陽初,皺了眉頭,有些詫異。
她沒能讓顧陽初跟她說一句話,於是,她隻身落寞地離開了網吧。
彼時已經夜深,C城的初秋已經開始微涼。
夏蘇忽然覺得,自己腳下的路,有些坎坷,不平,步伐邁得艱難,並且不知道方向何在。
途徑一條黝黑小巷時,黑暗裏,忽然一個想法流星一樣劃亮她的大腦。
然後她撕碎了自己的衣服,弄亂了頭發,然後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她滿懷著希冀,那是她絕望後唯一的辦法。
沒多久,顧陽初回來了。
夏蘇換上迷茫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訴說了支離破碎的經曆。
如願以償,她賭贏了,顧陽初將她緊緊地擁在懷裏,告訴她不要怕。
夏蘇固執地以為,用一些小伎倆換來顧陽初的愧疚。然後,她對顧陽初的愧疚和顧陽初對她的愧疚,便成了一架天平平和的兩端,她便不用再害怕了。
他說,不怪你,夏蘇,這不怪你。
然後他輕輕地將她的頭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她忽然聞到了梔子花的香味,有一種奇妙的潔淨的感覺在她的心頭猶如一束一束含苞的花朵。
可是她不知道,顧陽初從來沒有怪過他,他不相信命運,雖然它給了他那麼多傷害,逼迫著他去信仰他,可是他從不願意相信那些帶給他不幸的東西,他沒有一絲怪夏蘇。他隻是需要時間,來調整自己失去至親的悲傷。而且,他甚至慶幸,他的身邊,還有夏蘇。
帶我走。這是那個晚上,夏蘇對他說的最多的話。
對於夏蘇來說,這裏給了她絕望後的希望,卻又在她希望滿懷以為接近幸福的時候給了她比絕望還要殘酷的傷害。
顧陽初點點頭。
7.
他們回到了A城,這是除了C城,夏蘇唯一熟悉的城市。
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回憶兜頭而來,快樂的,悲傷的,孤獨的,喧囂的,悉數湧到她的心口,煮大雜燴似的,叫她百口難言。
奶奶留下的錢不多,卻也足夠他們在房價並不太貴的C城租一小間房子。
顧陽初沒有再上學,但是不許夏蘇陪著他輟學,他對夏蘇說,妹妹,我會養你。
彼時顧陽初叫她妹妹,他會笑,會與她開一些小玩笑,夏蘇不知道,化開他的冰霜的正是她自己。
顧陽初在一家餐廳當服務員。夏蘇偷偷去看過他上班,看著顧陽初微笑著鞠躬,低頭,她總是覺得心疼不已。
但生活的厲害之處,就是讓你不斷向他低頭。
瞞著顧陽初,她還是決心回父母倆各自的家過去看看,如果要說她是為了告訴他們的父母她回來了,還不如說,那是夏蘇要提醒自己,她並不是一個孤兒。隻不過有一雙不太愛她的爸媽,並且後來他們連彼此都不愛了。
在這個城市,時光像被倒帶,倒回15歲還要更早一些,遇見向柏之前,父母離婚之前。
他們忽然說,夏蘇,你去哪裏了。你這兩年把爸爸媽媽急壞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快跟我們回家吧。
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吧,此刻悉數擺在她的麵前了,她卻不想要了。因為彼時,對她來說,有顧陽初,才有家。
時光是被風吹著跑的,到後來,沒有恨,沒有遺憾,隻有幾句唏噓而過的小小傷感了。
新學校讓她一時適應不了,她穿布鞋和舊的棉質衣褲,婆婆生前給她做的衣服,她全收了起來,舍不得穿,耳飾黯淡,碰到一起叮當作響。彼時的她,深切知道自己的17歲和同班同學的不一樣。她要為生活奔波,為明天煩憂,擔憂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價格上漲,但是,她有一個愛人,不過他可能並不知道。
夏蘇心裏的悲傷經過時光終於釀成了幸福。
顧陽初騎著二手市場淘來的單車,在夏蘇考試的那幾天,過來接她。
起初的時候,同學們會豔羨地問她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夏蘇多想驕傲地承認,可是,還是退縮了,她說,那是她的哥哥。
嬋以是夏蘇的同桌,典型的A城女孩,有點點花癡,有點點拜金,卻因為單純和漂亮,這些小缺點都能被輕易掩飾。
蟬以在見到顧陽初第一次起,就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三天兩頭地往夏蘇和顧陽初租住的小出租房裏跑。
家境甚優的蟬以在見到小小的出租房裏,一間小小的屋子撐著兩張窄窄的床,可以折疊的桌子,若是攤出來,走路都不太方便。
她就皺了眉頭說,夏蘇,你就住這裏啊?
言語之間,極力掩飾著不屑,但還是被敏感的他們捕捉到了。
尤其是顧陽初,他默默的給夏蘇和她的同學做晚飯,在社會上打磨,倔強又輕微自閉的少年終究是圓潤了。
女生的話題圍繞著她家高檔的裝修,父母給她報的鋼琴課,日後的出國,明晃晃的未來,是黃金堆砌的,離他們的世界那樣遠。
千金,萬金,他卻連百金都難拿出給夏蘇。他望著夏蘇嫻靜的臉龐,忽然覺得,這個上帝真的是對他們過於吝嗇了。奪了溫暖,竟然也硬邦邦的鈔票也不願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