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綠原:從“童真”到“莽漢”的藝術史價值——綠原建國前詩路曆程新識(1 / 3)

“童真”

作為“七月”派重要詩人的綠原,曾經在建國前走過了一段曲折的藝術道路:以他的《童話》詩集為代表的1942年以前的創作,單純、透明、充滿幻想,盡顯出詩人的“童真”,但以詩集《又是一個起點》、《集合》為代表的1942年以後的創作,則濃鬱而尖銳,充滿憤懣與呐喊,好像又是一位潑辣的“莽漢”。或者過去的我們會將後者的銳利的社會反抗作為詩人的“成熟”,而將前者目為“幼稚”的起點,(這是我們已經習慣了的一種文學史描述方式!)或者今天的我們也可能欣賞前者的色彩和韻味,而將後者認定為粗糙和簡單(這是我們正在習慣的一種批評方式),但重讀綠原的所有的這些作晶,我倒愈來愈深刻地感覺到,隻有將這兩個時期統一起來,才可能真正總結出綠原創作的藝術史價值。需要我們思考的恰恰在於,詩人曾經有過的“童真”給他的藝術生命帶來了什麼,經曆了那一番“童真”之後,這“莽漢”與我們在抗戰詩壇上見到的真正的簡單的粗魯有什麼不同,作為“莽漢”,這樣的藝術選擇究竟又有怎樣的必然性和怎樣的意義?這樣的總結似乎要比那種把詩人投入社會鬥爭的選擇視為當然的“成熟”更有藝術內涵,當然,也比那種一觸及“客觀社會意義”就避而遠之的逆反心理更符合曆史事實。

綠原從小父母雙亡,是在哥哥的拉扯下長大的,他缺少同齡夥伴們的娛樂,甚至也缺乏應有的強壯的體魄,生活的重壓使他變得孤獨、內向,文學、詩歌是他惟一的精神家園。然而,就是這位懷著人生傷痛的少年人,在他初登詩壇的《童話》詩集中,卻沉浸在了由童年、故鄉、曠野、藍天、花草所構成的夢幻般的“童話”王國。在這一王國裏,濕潤的草原上響著夜的鈴串(《驚蟄》),河水閃亮閃亮的從村邊流過(《這一次》),昏暗的天空中,飄動著老人講過的神話(《神話的夜啊……》),夕陽下山的時候,傳來聲聲呼喚,那是兄長對於外出弟弟的掛念,一時間,啄木鳥也在呼喚,鸚哥兒也在呼喚……有時候,我們真有點恍惚了,這就是那個失父喪母離鄉漂泊的綠原嗎?為什麼在他詩歌世界裏讀不到人生這最深的傷痛,最重的疲憊呢?

其實,作家的生存體驗和他的藝術世界,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是相當複雜而微妙的。有的藝術世界可能成為某種人生痛苦的宣泄性展示,有的則主要轉化為對作家精神氣質的影響,比如曾卓的敏感、憂傷和婉轉,化鐵的頑梗和奮勉。那麼綠原呢?在我們看來,綠原的“童話”正好是他對自己不幸童年的一種補償,詩人是以文學的想像來補償那曾經有過的孤獨、寂寞和困窘。你看,漢口的這一都市化世界的幹燥已經被寬大的生機勃勃的曠野所代替,那裏有雪白的羊群和“藍色的”草場,一個孩子的無言的孤寂也化作了人與星空的對話,化作了對生存旅程的奇妙的想象:

當星逃出天空的門檻

向這痛苦的土地上謝落

據說就有一個閃爍的生命

在這痛苦的土地上跨過

那麼,我想

——十九年前,茂盛的天空

那一片豐收著金色穀粒的農場裏

我是哪一顆呢

——《驚蟄》

遠離家鄉的孩子也容易做夢:

寂寞的屋子……

我想睡,

我做一個痛快的夢,

夢見了村莊,

藍天有星光,

夜的角落有野火

像紅色的花瓣……

——《鄉愁》

不過,綠原的“童話”也並不盡是奇幻空漾的夢境,其中也不時滲透出憂傷與迷惘的調子,他的鄉愁畢竟是一種“愁”,黃昏的水中也映現著一種若有若無的憂鬱(《憂鬱》)。在充滿神話色彩的夜裏,詩人忽然就湧上了一陣悲傷:“帶著凝固的血創/我想哭/哭一哭/白晝間被絞結的/蚯蚓和泥沙的憂鬱。”(《神話的夜啊……》)春天來了,但他還情不自禁地哼出了一首音色悲哀的歌(《春天與詩》)。

由是,綠原的“童話”便是奇妙、夢幻與淡淡的哀傷的互相融合,這種詩歌境界多少令人想起了30年代流行的中國現代派詩歌。據綠原自己回憶說,在他初中剛剛接觸詩歌的時候,的確就為卞之琳的《魚目集》所折服過,他是“偶然從同學的案頭發現一位前輩詩人的詩集,簡直像發現了一盤珍珠,雖然他的題目偏偏叫做《魚目》。”“這位前輩詩人於是引發了我的模仿本能”。另據他的夫人羅惠先生的回顧,1938年武漢淪陷後他們之間保持著通訊,那時“讀著他的信,往往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撲朔迷離,就像現代派的詩,實在令人費猜”。我想,這撲朔迷離一語,用來描繪綠原的某些童話詩也是貼切的,比如他那首《憂鬱》就是這樣的吞吞吐吐,意象跳躍,令人想起卞之琳的詩風:

聖人在想:

黃昏的煙水邊

(田螺兒回到貝殼裏去了),

雨落著的城樓

(晚鍾被十字架的影子敲響了),

常有一個透明的聲音

召喚著你的名字——

好,你該醒著做夢的客人了。

在中國現代新詩史上,象征派、現代派詩歌的確有它致命的缺陷,這就是對現實生存狀況的淡漠和回避,這一缺陷最終導致了這一詩風的僵化和枯萎;不過,平心而論,在探討詩情與意象的關係方麵,以及在對詩人纖細感覺的提煉方麵,它又有著一般的社會革命派詩歌所不及的重要貢獻。少年綠原在超越孤獨、補償生存匱乏的過程中,多多少少地使自己的“童話”染上了幾分現代派的色調,這並不奇怪,而且在事實上是有助於張開他那敏銳的藝術觸角的。關於這一特點,他的老朋友阿壟、牛漢都先後作了證實。阿壟評價說:“作為一個詩人,他是敏感的,而且他底感覺極豐富。”他又引某先生的話說:“在一般詩人,病在感覺不夠;而綠原,難在感覺太多。”牛漢也感到“綠原創作《童話》時期,他渾身都是敏感的觸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