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同樣是對詩歌藝術的真誠,同樣是對詩歌探索的執著,任洪淵畢竟又與一般的社會派詩人不同,比如穆旦式的對現實生存的叩問和開拓就不曾進入任洪淵的藝術世界,詩人的儒雅的知識分子氣質使之更願意用詩將生存的苦難推至遠景狀態,雖然他有過半饑半餓的童年,“四川,那荒遠的山村,除了祖母的臉,連每天燒紅青山的夕陽,都是冷的。”他度過了沒有父母的少年時代,“我13歲才有父親,40歲才有母親”,在“1966年可怕的夏天”,“我逃避,但是再沒有一個容我逃遁的角落”。1970年潮區河邊的農場裏有他作為苦役者的人的身影,1976年的4月4日夜,徘徊於警戒線外的他與血腥的鎮壓僅有一步之遙。我們看到,穆旦是善於將這類生存的苦難加以攪動的,例如,1945年的通貨膨脹成了穆旦的詩材:“在你的光彩下,正義隻顯得可憐/你是一麵蛛網,居中的隻有蛆蟲,/如果我們要活,他們必需死去,/天氣晴朗,你的統治先得肅清!”(《通貨膨脹》)1976年的都市生活讓他感慨:“這是一個不美麗的城,/在它的煙塵籠罩的一角,/像蜘蛛結網在山洞,/一些人的生活蛛絲相交。/我就鐫結在那個網上,/左右絆住:不是這煩惱,/就是那個空洞的希望,”(《有別》)但是在詩人任洪淵那裏我們卻最多隻能一瞥生存的影像。1966年的可怕隻是生成了一個拜訪古司天台的孤獨的身影(《北京古司天台下》,1970年的農場生活消逝了,隻有一顆遙遠的彗星劃破天空(《彗星》)。並不是任洪淵對現實苦難視而不見,而是因為他更習慣於將現實的判斷推向遠方。或者說從實現生存的纏繞中脫身而出,徑直展示他理解的生命,呼喚他生命的理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因為“不想再跪在地上”就總是寫天上的詩。與之同時,一位在《春江花月夜》的意境中完成文學啟蒙的詩人也很難對傳統詩學表現出決絕的否定態度,特別是,經過建國後數十年的與古典詩學精神的隔絕,像任洪淵這樣的詩人情感上是很希望能重新向傳統詩學汲取營養的,較之於穆旦激進的“西化”,他們必然會努力使中國傳統精神在現代複活。
當然,在90年代走向成熟的任洪淵也擁有比二三十年代學院派詩人更深刻的文化思考,那曾為聞一多、卞之琳等人津津樂道的“中西詩藝交融”似乎也並不能完全代表詩人的詩學選擇了,因為,在現代詩史的“中西交融”其實是“無所顧慮的有意接通我國詩的長期傳統”,是以中西交融為橋梁最終回歸到中國古典詩學的傳統中去。
雖然,任洪淵也為這樣的現實所撼動:“當中國詩人與自己的古典傳統斷裂,目不轉睛地盯著西方浪漫派和現代派的時候,從西方,例如龐德的意象派,卻正神往於中國的古典詩學,甚至把中國古典詩歌作為他們現代主義的一個傳統。”“在當代中國詩人空前浩闊的視野裏,橫的環視必然與縱的反顧縱橫交錯。於是開始了中國古典詩歌美學的現代發現,就像重新找到了一個失去的世界一樣,發現令人驚喜。”但是,驚喜的任洪淵卻憂慮重重,因為他同時又真切地感到了同樣來自傳統文化的巨大壓力:“我們隻不過在前人的文學中流連忘返。我們越是陶醉,就離自然界的真實和生命本體的真實越遠。”在他看來,項羽自刎烏江已經是傳統中國人生命最後的輝煌。“我們的生命開始衰老”,“前人的詩學成就恰恰就是今人的陷阱”,“在屈原抱起昆侖落日以後,你已經很難有自己的日出。在莊子飛起他的鯤鵬之後,你已經很難有自己的天空和飛升。在孔子的泰山下,你已經很難成為山。在李白的黃河蘇軾的長江旁,你已經很難成為水。晉代的那叢菊花一開,你生命的花朵都將凋謝。”顯然,這樣的文化負重體驗來自於任洪淵作為學者的曆史涵養,是一位學者的曆史財富的貯備讓他與詩人式的單純的傲岸拉開了距離,從而更加持重,更加沉著,也更加不得輕鬆了。與他詩友江河對遠古夢想的毫無疑慮的陶醉不同,任洪淵一再發出懷疑的追問:“回到東方遠古的超越,始終是現代靈魂一個冒險。也許,江河自己也不清楚,他達到的,到底是一種超越衝突的寧靜和俯視苦難的莊嚴?還是淹沒了現代人生命衝動的靜止與寂滅呢?”就這樣,在所謂的中西交融中,“返回東方”仍然不能代表任洪淵的心聲。這可以看作是時代運動、知識發展在學院派詩人那裏所造成的觀念上的分歧,盡管他們都在使用著中西對峙的思維方式。
“雙重超越”
任洪淵既然不會因為急切的創造而將中西詩學的矛盾懸置不顧,也不是頑固的排外主義者,對單純的“返回東方”疑慮重重,但又不可能徹底否定傳統走“西方化”的道路,那麼,他又是如何來解析橫亙在學院派詩人心中的詩學難題呢?我認為,任洪淵的新策略是兩兩兼顧而又雙重超越。具體說來,即是對西方保持著一種開放的姿態卻又不為之所限,對自身的曆史傳統勇於批判而又試圖有所發掘。他用詩的語言描繪說,這就是長江和太平洋的衝擊,而自己應當是大陸的新岸,“背後是幾千年長江的源與流,麵前是太平洋的浩瀚浪潮。江與海的兩麵衝擊,中國當代詩潮將有希望實現對西方現代主義與東方古典詩學的雙重超越”。
任洪淵是從屠格涅夫、普希金、萊蒙托夫、惠特曼一直走向龐德、埃利蒂斯與艾略特的,值得注意的是,“從龐德那裏重新找回久已湮滅的唐詩‘意象’,並且在埃利蒂斯那裏重認傳統和回歸東方”,在艾略特的“一個同時並存的秩序”裏印證了莊子的“瞬間永恒”。是這些西方詩人(特別是現代西方詩人)推動著任洪淵走向詩歌的成熟,而這種相反相成式的成熟本身就表明,他從來不甘心聽從任何一個西方來客的擺布,“我對龐德匆匆一瞥,便奪回我的‘意象’急忙逃回,為了怕再度遺失”。“走進別人的荒原並不能逃脫自己的荒蕪。”他甚至大膽質疑,“是不是從艾略特起,詩人們都已才盡?不然,現代詩人怎麼肯如此輕易地把詩的靈性拋棄給哲學,而吃力地搬起哲學早就想放下的思辨的沉重?”遍查任洪淵公開發表的詩歌作品,我們可以看到,大多數的意象並非來自西方而是中國文化自身,王維的落日,莊子的蝴蝶,陶潛的菊花,李白的月亮,篆、隸、楷、狂草等古老的漢字,司馬遷以及他筆下的男男女女,補天的女媧,斷頭的刑天……一種顯然是得之於西方浪漫詩學的生命的昂奮全都貫注在了純然的中國文化之中,在這時,就連那間或閃過的西方意象(司芬克斯、普羅米修斯)也淹沒在了中國意象的汪洋大海之中,成為對中國文化景觀的一個說明:
獅身人麵
踞在尼羅河岸的金字塔旁
問著這個世界
千古之謎
永恒的問
我解答
我用補了的天解答
我用黃土摶成的千萬種生命形態解答
——《女媧像》
女媧用氣勢恢宏的生命創造直觀地闡述了“人”,司芬克斯的哲思增添的是東方式實踐的文化意義。這就是對西方詩學的超越。
任洪淵之於中國傳統文化的反叛也是彰明較著的,在某種意義上,“反文化”是他掙脫曆史重負的必然趨向,“在這塊土地上,我們生存的困境,不在於走不走得進曆史,而在於走不走得出曆史”。但是,他分明早就清醒地將自己與第三代詩人的“反文化”區別開來:“人畢竟是‘文化的動物’。沒有文化的生命和沒有生命的文化同樣不屬於人的本質。真正的詩,難道不是上升為文化的生命和轉化為生命的文化?”這就是說,任洪淵所要反叛的絕非文化本身,而是借撥開傳統的陳舊來激活(或雲創造)一種新的生命,一種新的文化。
他是如何激活,如何創造的呢?
任洪淵首先“還原”到“女媧的時代”。那個時候,這段悠久漫長到近於古舊的曆史尚未展開,文化的巨大重壓還沒有降臨到一個鮮活的生命身上,世界一片荒蕪,曆史和文化都是等待我們去盡情開墾的處女地。“從前麵湧來 時間/衝倒了今天 衝倒了/我的二十歲 三十歲 四十歲/倒進曆史”,“漂過史記最早的紀年/在神話的邊緣還是/第一次月出/第一個秋/第一座南山/第一杯酒”(《時間,從前麵湧來》)。“我”成為了在所有曆史和文化之前的第一個人!“我”成了創造者女媧!到目前為止,他最新的也是最得意的組詩是《女媧像》,這是任洪淵為我們再現了一幅壯麗宏大的創世圖景;不,更準確地說是詩人自身生命第一次毫無阻力地展開的圖景:“我”的頭顱從獸的軀體上探出,就仿佛為世界升起了一輪新太陽,獸的軀體的死去,第一道地平線在站立起來的人麵前出現。“我與世界一同開始”,世界“等我命名”,“我”像上帝創世那樣創造著生命和曆史,以生命的實踐解答了關於人的秘密,甚至還以自己的頭蓋骨,為50萬年以後的21世紀埋藏好了思想。女媧就是擁有自由思想的人自身,“是擁有”第二重宇宙的“我”:“有我頭腦中的那一團火/昆侖雪就不再是白色的往事/還原為自天而落的熱雨/還原為波浪形的火焰”(《長江》)。“我正年輕嗬。我每一天都在接近完成/一個個渾圓的落日,拋在西方/我每一天都在重新開創/車專向東方,東方總是迎著一輪/為我升起的新太陽”(《地球,在我肩上轉動》)。“還原”是任洪淵詩歌中反複出現的話語,這是詩人穿越曆史煙雲所作的精神回溯。“女媧”是詩人自身生命回溯到史前時代的顯現,在思想的回溯之中,物質的世界也才呈現了本來的麵目(石頭的昆侖還原為水和火),對於今天之人類,還原則意味著一次新的創造和新的出發,所以說,先驅者二號宇宙飛船飛離太陽係也是還原,“還原,還是他和她的第一個象形文字/人地球說明不了這個字/、沒有回路的尋找/無名的呼喚”(《人地球說明不了這個字》)。
任洪淵不僅向往在“還原”中進行最自由的創造,也力圖以現代的生命重新灌注曆史,激活我們古老的傳統:“生命隻是今天”,“曆史是窮盡今天的經曆”。“曆史在今天重寫一次”。“不再是司馬遷讓我走進他的《史記》,而是我讓司馬遷和他《史記》中的兒女們走進我的今天。”實際上,這樣的“重認傳統”仍然是一種“還原”中的創造。大寧河畔的石頭少女與任何傳說都無幹,“你是我的發現。我創造了你”,“你是我留下的一尊塑像/一個憧憬/一個美的觀念/作為我的紀念碑,代表今天”(《巫溪少女》)。司馬遷“他走進曆史第二次誕生”,“成了男性的創世者”,《史記》成了“永遠今天的史記”(《司馬遷,閹割,他成了男性的創世者》)。《史記》中的男男女女經過現代精神的點染,在僵死的曆史墳墓中顯得生機勃勃,各有其不可代替的生命的意蘊:項羽的烏江自刎保存了心靈的自由,伍子胥“用最黑的一夜輝煌百年”,聶政毀容,因為他有“自己麵對自己”的勇氣,高漸離因失明而“洞見了一切”,孫臏在斷足之後“完全放出了自己”窮追“天下的男子”……已經逝去的過去終於與現代人的生存發生了聯係,曆史為我們創造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