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仁一再強調從“選擇”向“認知”的過渡,強調為整個中國現代文化與文學的發展“正名”,因為“名的問題實質是一個自我的獨立意識的問題,是承認不承認中國現代文化與文學獨立存在的權利的問題,是承認不承認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有獨立創造的權利的問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的“正名”問題》)他就是這樣以返回個體生存權利與生命意義這一啟蒙思想的初衷的方式實現著他對於啟蒙精神本身的更加深入的開掘,同時也在自我意識的清理與組織中格外清醒地意識著自我的價值、作用和意義。正如他在闡述魯迅哲學思想時指出的那樣:魯迅就是“高舉著生命哲學的旗幟更堅定地站在中國啟蒙主義的立場上,而且義無反顧,把‘五四’反封建思想革命的旗幟一直舉到自己生命的盡頭。他的先驅者們的啟蒙主義思想一直主要停留在理性教條的層麵,一直沒有上升到真正藝術的高度,而魯迅的啟蒙主義從‘五四’時期就是藝術的,是與他的全部的生命體驗融為一體的”。(《時間·空間·人》)那麼,什麼又是啟蒙主義的理性呢?王富仁精辟地提出:“什麼是理性精神?隻要在魯迅所重視的人的全部創造過程中來理解,我們就會知道,理性精神絕不是脫離個人的欲望、情感和意誌的一種純粹的邏輯思維活動,它是由欲望、情感、意誌的逐級轉化而成的,而且必須沉澱著人的欲望、情感和意誌。”(《魯迅哲學思想芻議》)
在這裏,王富仁對於啟蒙、對於魯迅的闡述實際上完成了他對於自我的全新的闡述,他90年代沿著啟蒙之路的新的自我的掘進,難道不正是他所說的那種魯迅式的生命的爆炸嗎:魯迅的“生命不是一條線,不是一個方向,而是具有空間性的規模的,是一種在生命連續性的大爆炸中形成的空間運動的形式”。“構成這五次生命大爆炸的主體原因在於魯迅是一個認真的人,是一個厭惡苟且,鄙視巧滑,反對敷衍,正視現實,不阿諛,不媚世,不趨強,不附眾,不人雲亦雲,不同流合汙的人。”“他的人生常常陷入精神的困境,常常找不到任何的精神出路。在這時,他是一個富於忍耐的人,他不會僅僅為了自己的舒服而去主動損害別人的生命和幸福,不會把自我的意誌強加在別人的頭上,這使他的生命收縮又收縮,逐漸收縮成一個潛藏著巨大勢能的凝固的整體,但空間的壓迫向來是沒有止境的,而一當空間的壓迫強化到他的生命體再也無法忍耐的時候,一當他必須堅持自我生存的權利和生命的價值,他的生命就會發生一次巨大的裂變,同時向四麵八方爆炸開來,爆發成一個空間,一個宇宙。”(《時間·空間·人》)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時間·空間·人——魯迅哲學思想芻議之一章》是迄今為止最能體現王富仁90年代自我生命掘進的傑作,就是在這裏,一個20世紀晚期的啟蒙思想家與世紀初年的中國啟蒙的先驅不僅在理性上而且更是在生命形態的展示上實現了動人的契合,王富仁不僅是潛入到啟蒙精神的深處(個體生命的存在方式)闡述了這一思想追求的最具魅力的內核,而且更重要的還在於,他個體的生命在完成了對這一精神形態的嶄新的領悟之後以前所未有的決絕和剛勁回答了10年以來幾乎所有的對於啟蒙、對於五四的挑戰:關於近現代中國的發展與中西文化的關係,關於中國文化發展與世界文化格局的關係,關於進化思想與五四啟蒙的關係,關於啟蒙主義與個體生命體驗的關係,關於中國啟蒙主義內部的分歧及其在若幹關鍵性問題上的不同的認識(包括對於魯迅的認識),關於魯迅文學活動特別是雜文創作的獨特價值……當然這種回答不是以惟我獨尊的方式實現對於其他文化追求的壓製,而是公開地理直氣壯地為啟蒙家的生命與文化追求在現代的中國爭得它應有的獨立地位,是對於10年其他文化活動擠壓啟蒙的理所當然的回應,如果我們考慮到10年來中國啟蒙文化在複雜的思想變遷的文化擠壓下幾乎啞然的事實,那麼就不能不格外看重王富仁這篇《芻議》的意義!
在《中國魯迅研究的曆史與現狀》等文中,王富仁借助“社會派”知識分子的定位將魯迅的獨立的精神狀態與其他的現代思想家區別開來,所謂的“社會派”,就是格外重視自身的現實生命感受與社會文化感受,而將其他的所有學術追求、理論的探討都牢牢地建立在這一最基本的感受的基礎上,“社會派”知識分子可能會缺少“藝術派”的浪漫與瀟灑,不如“學院派”的沉穩和“公允”,不如“先鋒派”的新銳和靈活,當然也不會如“政治派”的逐時與紅火,但在現代中國這個生存難題遍布、生命空間狹小,常有原始的生存,缺少個人的特操、缺少精神的信仰、無處沒有做戲的“虛無黨”的時空環境中,大概也常常是這些時刻具有社會生存實感的知識分子觸及著最有“質地”的真實。從王富仁對於“社會派”的闡發與激賞中,我們也分明地感受到了他自己的人生與文化取向,盡管他自己也依然生活在高等院校的圍牆之內,還在繼續地完成著一所學院所要求的“學術”。在90年代,王富仁的思想學術方式是以自己的理解為基礎,完成著向“學院”之外的社會派精神的暗移。在樊駿先生看來,這裏出現的是一個奇特的思想家,因為“一般學術論者中常有的大段引用與詳細注釋,在他那裏卻不多見,而且正在日益減少”。王富仁這種逸出學院圍牆、更廣闊更自由地表達自己的願望在他90年代末期出版的四本散文隨筆集——《蟬之聲》、《蟬聲與牛聲》《囈語集》、《說說我自己》當中得到了比較充分的表現,請看這樣的妙語:
中國人好問:你到底站在那一邊?
我說:我站在我自己這一邊!
假若人們再問:你自己這一邊到底是哪一邊?
我說:我自己這一邊就是我自己這一邊!
大概人們還覺得個踏實,會進一步追問:你自己的這一邊是在左邊還是在右邊?是在東邊還是在西邊?是在南邊還是在北邊?
我則回答:如果你在我的左邊,我就在你的右邊;如果你在我的右邊,我就在你的左邊;如果你在我的東邊,我就在你的西邊;如果你在我的西邊,我就在你的東邊……
人們覺得我說得太不具體。
我則覺得我的回答比任何人的回答都具體可靠。
——《囈語集之八十九》
這就是王富仁的生命與生存的智慧,一個堅持著自己獨立人格、堅守著自己生命與生存理想的思想家的睿智、剛勁和毅力,他就是以這樣豐富的社會人生的感受為根據,走過了混沌和蕪雜的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