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幹羽,莫之知載;
禍重於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吾行卻曲、無傷吾足。
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弟子不解,問道:“先生一向樂觀大度,今日為何悲歌哀歎?”莊子道:“天下有至樂的國土嗎?有可以養生全身的訣竅沒有?身處當今亂世,幹什麼正當,不幹什麼無凶?住在哪兒為安,逃向哪兒無險?依就什麼可靠,舍棄什麼無憂?喜歡什麼合理,厭惡什麼無禍?”。弟子道:“天下人所尊崇的,是富貴、長壽、美麗;所喜好的,是身安、厚味、美色、美服、音樂;所鄙棄的,是貧賤、病夭、醜陋;所苦惱的,是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昧、身不得美服、眼不得好色,耳不得好音樂。以上不就是常人的好惡避就、養生全身的道理嗎?先生還有何高見?”
莊子道:“倘若不能如願,則大憂而懼,其對待生命的態度,豈不是很愚蠢?想那貪富者,辛苦勞作,積財很多而木能用盡,其養身之法是知外而不知內;想那求責者,夜以繼日,思慮好壞,其養身之法是知疏而不知密。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昏昏,久憂不死,何苦呢?其養生之法是知遠而不知近。”弟子道:“先生之意,是說富貴、長壽等都是外在的東西,都不足以真正地養生。對吧?”
莊子點點頭,又道:“烈士是為天下所稱讚的人,未足以保全己身。你說烈士是該稱善還是不該稱善?若以為善,不能保全自己;若不以為善,卻能保全他人。古人道:忠諫不聽,則閉口莫爭。伍子胥忠諫強爭,結果被吳王害了性命;如不爭,伍子胥又難成忠臣之名。你說怎樣作才算善行?”
弟子似有所悟:“先生是說:名可害生,追求美名並非養生之道?”
莊子未置可否,繼續說:“今世俗之所作與所樂者,我也不知其樂果真是樂,果真不樂?我看世俗之所樂,不過是舉世群起追趕時髦,蜂擁向前如被鞭之羊,洋洋自得而不知何求,都自以為樂,我也不知是否真樂。不過,我視無為恬淡方是真樂,而世俗卻不以為然,以為是大苦。”
弟子道:“我明白了。先生認為: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莊子道:“對,對!無樂方為至樂,無為方可保命。天下是非果未定也,不過,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有無為可以保命。為何這麼說呢?你想:天無為而自清,地無為而自運。此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生。恍恍炮炮,不知所由;恍恍惚惚,不知所出;萬物紛紜,皆從無為而生。因此,天地無為而無不為,人誰能體會到無為的益處呢?”
無用之用,方是大用
莊子與弟子,走到一座山腳下,見一株大樹,枝繁葉茂,聳立在大溪旁,特別顯眼。但見這樹:其粗百尺,其高數千丈,直指雲霄;其樹冠寬如巨傘,能遮蔽十幾畝地。莊子忍不住問伐木者:“請問師傅,如此好大木材,怎一直無人砍伐?以至獨獨長了幾千年?”伐木者似對此樹不屑一顧,道:“這何足為奇?此樹是一種不中用的木材。用來做舟船,則沉於水;用來做棺材,則很快腐爛;用來做器具,則容易毀壞;用來做門窗,則脂液不幹;用來做柱子,則易受蟲蝕,此乃不成材之木。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有如此之壽。”
聽了此話,莊子對弟子說:“此樹因不材而得以終其天年,豈不是無用之用,無為而於己有為?”弟子恍然大悟,點頭不已。莊子又說:“樹無用,不求有為而免遭斤斧;白額之牛,亢曼之豬,痔瘡之人,巫師認為是不祥之物,故祭河神才不會把它們投進河裏;殘廢之人,征兵不會征到他,故能終其天年。形體殘廢,尚且可以養身保命,何況德才殘廢者呢?樹不成材,方可免禍;人不成才,亦可保身也。”莊子愈說愈興奮,總結性地說,“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卻不知無用之用也。”
師徒二人出了山,留宿於莊子故友之家。主人很高興,命兒子殺贗款待。兒子問:“一贗能鳴,一贗不能鳴,請問殺哪隻?”主人道:“當然殺不能鳴的。”第二天,出了朋友之家,沒走多遠,弟子便忍不住問道:“昨日山中之木,因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贗,因不材被殺。弟子糊塗,請問:先生將何處?”莊子笑道:“我莊子將處於材與木材之間。材與木材之間,似是而非,仍難免於累……”莊子欲言又止,弟子急待下文:“那又怎處世呢?有材不行,無材也不行,材與木材間也不行,究竟如何是好?”
莊子沉思片刻,仰頭道:“如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毀,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不肯專為。一下一上,以和為量,浮遊於萬物之初,物物而不物於物,則還有什麼可累的呢?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至於物之性、人倫之情則不然:成則毀,銳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厚,不肖則欺。怎能免累呢?弟子記住,唯道德之鄉才逍遙啊!”
弟子道:“道德之鄉,人隻能神遊其中;當今亂世,人究竟怎樣安息?”莊子道:“你知道鵪鶉、鳥是怎樣飲食起居的嗎?”
弟子道:“先生的意思是說:人應象鵪鶴一樣起居、以四海為家,居無常居,隨遇而安;象鳥一樣飲食:不擇精粗,不挑肥瘦,隨吃而飽;象飛鳥一樣行走:自在逍遙,不留痕跡?”莊子微笑著點點頭。
莊子騎著一匹瘦馬,慢慢行走在通向楚國的古道上。凜冽的西風撲打著莊子瘦削的麵孔,掀起他蕭瑟的鬢發。莊子顧目四野,但見哀鴻遍野,骷髏遍地,一片兵荒馬亂後的悲慘景象。夕陽西下,暮震四合。莊子走到一顆枯藤纏繞的老樹下,驚起樹上幾隻昏鴉盤旋而起,聒噪不休。莊子把馬係好後,想找塊石頭坐下休息,忽見樹下旁邊草叢中露出一個空頭骨來。莊子走近去,用馬鞭敲了敲,問它道:“先生是貪生患病而落到此地步的嗎?還是國破家亡、刀斧所誅而落到此地步的呢?先生是因有不善之行、愧對父母妻子而自殺才到這地步的嗎?還是因凍餒之患而落到此地步的呢?亦或是壽終正寢所致?”說完,拿過一骷髏,枕之而臥。不一會兒,便呼呼入睡。
半夜時,骷髏出現在莊子夢中,說道:“先生,剛才所問,好像辯士的口氣。你所談的那些情況,皆是生人之累,死後則無此煩累了。您想聽聽死之樂趣嗎?”莊子答:“當然。”骷髏說:“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容遊佚,以天地為春秋。即使南麵稱王之樂,亦不能相比也。”莊子不信,問:“如果讓閻王爺使你複生,還你骨肉肌膚,還你父母、妻子、鄉親、朋友,您願意嗎?”骷髏現出愁苦的樣子,道:“吾安能棄南麵王樂而複為人間之勞乎!”
回到家不到一年,莊子的妻子就病死了。好朋友惠子前來吊唁,見莊子正盤腿坐地,鼓盆而歌。惠於責問道:“人家與你夫妻一場,為你生子、養老、持家。如今去世了,你不哭亦足矣,還鼓盆而歌,豈不太過分、太不近人情了嗎?”莊子說:“不是這意思。她剛死時,我怎會獨獨不感悲傷呢?思前想後,我才發現自己仍是凡夫俗子,不明生死之理,不通天地之道。如此想來,也就不感悲傷了。”
惠子仍憤憤不平,質問道:“生死之理又如何?”莊子說道:“察其生命之始,而本無生;不僅無生也,而本無形;不僅無形也,而本無氣。陰陽交雜在冥茫之間,變而有氣,氣又變而有形,形又變而有生,今又變而為死。故人之生死變化,猶如春夏秋冬四時交替也。她雖死了,人仍安然睡在天地巨室之中,而我竟還悲哀地隨而哭之,自以為是不通達命運的安排,故止哀而歌了。”
惠子說:“理雖如此,情何以堪?”莊子道:“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托付給)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於孫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生者,假借也;假借它而成為生命的東西,不過是塵垢。死生猶如晝夜交替,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死生都是一氣所化,人情不了解此理,故有悲樂之心生。既明其中道理,以理化情,有什麼不堪忍受的呢?況且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人也。”
轉眼又去數年,也到了莊子大限之日。弟子侍立床前,泣語道:“偉哉造化!又將把您變成什麼呢?將送您到何處去呢?化您成鼠肝嗎?化您成蟲臂嗎?”莊子道:“父母於子,令去東西南北,子唯命是從。陰陽於人,不啻於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聽,我則是仵逆不順之人也,有什麼可責怪它的呢?夭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逸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待吾生者,亦同樣善待我死也。弟子該為我高興才是啊!”
弟子聽了,竟嗚咽有聲,情不自禁。莊子笑道:“你不是不明白: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死生為伴,通天一氣,你又何必悲傷?”
弟子道:“生死之理,我何尚不明。隻是我跟隨您至今,受益匪淺,弟子卻無以為報。想先生貧困一世,死後竟沒什麼陪葬。弟子所悲者,即為此也!”莊子坦然微笑,說道:“我以天地作棺槨,以日月為連壁,以星辰為珠寶,以萬物作陪葬。我的葬具豈不很完備嗎?還有比這更好更多的陪葬嗎?”弟子道:“沒有棺槨、我擔心烏鴉、老鷹啄食先生。”莊子平靜笑道:“在地上被烏鴉、老鷹吃掉,在地下被螻蟻、老鼠吃掉二者有什麼兩樣?奪烏鴉、老鷹之食而給螻蟻、老鼠,何必這樣偏心呢?”
莊子的一生,正如他自己所言: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閑;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淡然獨與神明居。莊子者,古之博大真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