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古代的智慧
文化
作者:薛巍
語言、知識和論辯
皮埃爾·阿多(1922~2010)是法蘭西學院榮譽教授、福柯最欣賞的哲學家之一,也是把維特根斯坦介紹到法國的主要人物。阿多說,在西方古代,哲學不是理論研究,而是一種生活方式,是靈性的修煉,它包括這樣一些踐行:物理學意義上的,如飲食養生;或者是推理方麵的,如對話和沉思;或者是直觀上的,如靜觀;但它們全都是著眼於做出這些踐行的主題方麵所實現的某種改變和轉變。這種轉變不是累積的結果,而是突然發生的。他寫《古代哲學的智慧》一書就是要“描述由古代哲學所代表的那種曆史的和靈性的現象”。
皮埃爾·阿多專門研究過奧勒留等斯多葛派哲學家,他眼中的古希臘哲學家多多少少都是斯多葛派。如“柏拉圖認為,恰當的生活方式是摒棄感官的愉悅,遵守一種特別的飲食,致力於沉思,使自己的衝動和憤怒得以平息。此外,柏拉圖勸告我們不要貪睡,說到睡眠,人們應該盡可能隻睡到有益健康時為止;這一旦成為習慣,所需時間其實不長(《法律篇》)”。他引用了《沉思錄》第6卷第13節:“這件君王的紫袍是浸滿貝類鮮血的羊皮。性交是腹貼腹的摩擦,伴隨一股黏液的間歇性噴射。”
阿多的著述經常以近現代哲學闡釋古代哲學,還經常做比較。他在介紹懷疑論時寫道:“一天,皮浪看到他的老師阿納克薩庫掉進沼澤地,卻繼續趕路,沒有伸出援手,而阿納克薩庫對他的無所謂和麻木則大表稱讚。如一位古代曆史學家所說,他恭敬地與自己的大姐生活在一起,他的大姐是個接生婆。他有時去集市賣掉小雞和吃奶的小豬,而且不會計較動手打掃房子,也不在乎清洗豬廄。”阿多說:“這段趣聞讓我們想起莊子有關列子的故事:他閉門謝客三年,為妻子承擔所有家務事,喂豬如同服侍人;他對所有東西無動於衷,去掉所有虛飾,以便返璞歸真。”
他深受前期維特根斯坦的神秘主義和不可知論的影響:“我拒絕混同語言和認識的功能。在這個語境中,讓我引用魯菲清晰明快的話:事實上,完全有可能在沒有語言的情況下思維和認識;在某些方麵,也許有可能用一種更高的方式去思維。”他認為,蘇格拉底的對話表明一種疑難、一種總結,並表述某種知識的不可能。正是因為對話者發現自己沒有知識,他將從知識轉到自己本身,他將質疑自己,質疑我們自己和指導我們自己生活的那些價值。蘇格拉底的對話者在與他交談之後,終於不再抱有任何關於自己為何行事的觀念。他曉得自己論辯中的矛盾,曉得自己內心的矛盾,他懷疑自己。
阿多從語言哲學的角度說:“沒有人比亞裏士多德更意識到哲學論辯作為知識手段的局限,它的局限首先來自實在性本身。一切單純事物都難以通過語言表達出來,語言的論辯性隻能通過合成和成功地分開為各個部分的東西加以表述,它不能夠說任何關於諸如點那樣不可分的東西。語言也不能表達萬物的推動原則這樣的單純實體。隻有在極稀罕的時刻,人的理智才能提升到關於這個實在性的非論辯、瞬間的直觀。”
柏拉圖的辯論術就成了並非純粹的邏輯練習,相反,它是一種靈性的練習,要求對話夥伴經曆一種苦修,或者自身改造。柏拉圖的對話並不是寫來為了告知(Inform)人們,而是為了塑造(Form)他們。一場真正的對話之所以可能,且僅當對話雙方都需要進行對話。由於對話夥伴在討論的每一步都有雙方之間新的一致,他們中的一個就不會硬要另一個接受自己的真理。相反,對話教會他們自己相互設身處地,因此超越他們自己的觀點。在真誠的努力之後,對話雙方根據他們自己,而且在他們裏麵,發現一種他們都服從邏各斯最高權威,不依賴於他們自己的真理。正如在整個古代哲學中一樣,哲學在於這樣的運動,通過它個人使自己向著某種在他之外的東西超越。
對於蘇格拉底來說,知識並非是被寫下來、被傳達或者被現成出售的陳述和規則。在《會飲篇》中,主人阿伽通對蘇格拉底說,讓我靠近你,可以沾到你在隔壁門樓裏發現的智慧。蘇格拉底回答說,如果智慧是那種能夠從豐滿流向空虛的東西,那該多好啊。這意味著,知識不是一種預製好的對象,也不是已經裝滿東西的容器,它不能夠通過書寫或者論辯直接地灌送。知識不能夠被認為是現成的,它一定是由個人所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