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
專欄
作者:朝暉
老奶是在我剛剛考上高中的暑假去世的。待我中考結束回來,老奶已經有些神誌不清了,常常認不得人。可是在我去看她的時候,瘦小的她躺在床上,抓著我的手,掉了眼淚。後來再去,老奶已經不認識人了,不說話,不睜眼睛。
老奶是爺爺的大娘,大老爺很早就去世了,她膝下隻有一女,女兒嫁人後隨丈夫遠走青海,多年不能回來一次。爺爺弟兄3個,爺爺就被過繼給老奶養老。爺爺奶奶家7個孩子,家裏很窮,作為第二個兒子的爸爸從小跟著老奶生活了好幾年,直到上小學。老奶對爸爸的疼愛一直延續到他結婚成家,又延續到我們身上。老奶一直說,爸爸老實不愛說話,容易吃虧。她的緞子被麵一直不舍得用,等爸爸結婚的時候,連帶她的一些漂亮首飾,一並給了媽媽。對我們這幾個孩子,她更是偏疼有加。我小時候愛哭,老奶就敲小鐵盒,一敲我就不哭了,結果老奶硬是敲壞了好幾個鐵盒。
後來我們這個大家分家了,老奶就跟著爺爺奶奶搬到了另一個院子裏。弟弟妹妹都舍不得,哭著跟著。放學後我們就經常去她那兒,每次她都顫巍巍地從自己箱子裏拿出舍不得吃的點心給我們,然後張著沒有牙的嘴看著我們吃,一如當時看著爸爸。有時候想我們了,她還能拄著拐杖,挪動著小腳,慢慢地走到我家,在家裏吃頓飯。
老奶漸漸地年紀大了,80多歲了,再也走不到我家了。她平時就待在院子裏,坐在走廊上發呆。什麼時候看見我們了,便開心得很,挪回屋子裏翻箱子拿好吃的給我們。天要黑的時候,也會趕我們走。趕緊回家吧,要不你媽該找你們了,然後就站在門口看著我們走。周末的時候,我常常去老奶那玩一下午,我們就坐在走廊上聊天。老奶有點耳聾,說話得很大聲她才能聽見,即便這樣還老是聽岔,惹得我們都哈哈大笑。我那時候喜歡捏老奶的手和胳膊,她已經很瘦了,手上、胳膊上已經鬆弛的皮膚都能被我輕輕提起來,上麵還有一些老年斑。每當這時候,老奶就又享受又可愛地說:你看,我的皮都鬆了,老得很了。我還喜歡捏老奶的耳垂,一直戴著的銀耳環已經讓耳洞變得很大了,這讓我很新奇。那時還總追問她小時候的事。她說她小時候家裏是開饅頭鋪的,家境挺好,能吃得起白麵饅頭。但是她總是想吃窩窩頭,就經常拿白麵饅頭和鄰居家的大嬸們換窩頭吃,大嬸們一個個自然歡喜得很。一下午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她又催我回家。在夕陽的映照下,她扶著門框看著我回家,渾身金燦燦的。
我知道,老奶有點寂寞。每年大年初一,全村的人都會出來,成群結隊地去給年長的老人們拜年。每到那天,她都早早地起來,坐等著一群一群的年輕人給她磕頭,高興得很。不知道是何時形成的慣例,每年的正月十五,老奶都要去我們家,一起吃頓餃子,過個元宵節。奶奶說,每到這一天,老奶都是早早地梳洗穿戴好,等著我們拉著板車去接她。走在大街上,大家都問她,又去孫子家啦,她就咧著沒有牙齒的嘴笑。到我們家早上吃一頓素餡餃子,中午吃一頓大鍋燉菜,下午和我們一起曬太陽。每年這一天,是老奶最開心也是最期盼的時候。
剛去縣城讀書時,老奶總是問我為什麼不在家裏讀書了,費了好大力氣才說清楚,我要考高中以及什麼是高中。但那似乎不是她關注的重點,隻問吃得好不好、累不累。妹妹湊過去大聲說:特別好,以後就能工作賺錢享福啦。老奶終於放心踏實了。妹妹小聲跟我說,好多事跟老奶都解釋不清楚,隻要說很好很享福,她就放心啦!
我以為時間會一直這樣安穩地流下去。90多歲的老奶一直很康健,可是那年冬天,她忽然病了。病著的時候,她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小手絹,包著幾十塊錢。老奶平時是用不到錢的,衣食都是爺爺奶奶照料,也沒給過她錢。這些錢,估計是別的什麼親戚來看她的時候給的,她一直放得金貴,說要分給我們,要我們以後買筆買作業本用。那些錢,直到現在,我們都沒花。後來,她就開始說胡話了,拉著媽媽的手問家裏的豬喂了麼,說外麵怎麼刮那麼大的風。
那年夏天的一個深夜,老奶去世了。老奶愛幹淨,媽媽最後給她洗臉梳頭,穿上嶄新寬大的衣服。奶奶說,都90多歲了,也該走了,人哪能一直活著呢。可是我心裏特別內疚,為我在最後的日子裏,沒有經常去看她。
我總覺得她還是安靜地在那個院子裏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