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氏離開羅馬這些年,他的那些同行冤家完全成了藝壇當權派,消停了幾年,看他又回來了,又感到了威脅,便再想方設法治他,他們認為真正要打誇米氏的辦法不是擠走他,最好是在藝術上使他出醜,從精神上打垮他。這時正建造好專為教皇用的新西施庭教堂,建得格外高大,長四十公尺,寬十三公尺,穹形屋頂有八百平方公尺的麵積,同行們知道米氏對畫畫比澆鑄銅像還外行,而這時拉斐爾在教廷畫的壁畫已經都完工,而且有了登峰造極的定論,他們就向教皇建議,叫米凱朗基羅到西施庭教堂那八百平米的大屋頂上去畫屋頂畫。要以拉斐爾之長勝米凱朗基羅之短,這確是製服米氏的絕招,教皇本來對米氏的一肚子氣還沒消,一聽這建議,馬上首肯,立即下令叫米凱朗基羅爬到屋頂上去幹這個工作,米凱朗基羅這回告了饒,向教皇辭謝說:“這不是我的本事,我絕對不會成功的。”他甚至心服口服地向教皇推薦拉斐爾來接這個任務,可教皇下令說:“隻能照辦,不許推脫!”

盡管是天下第一的大師,盡管是空前絕後的巨人,他既沒再發表聲明,也沒有進行抵製,忍氣吞聲爬上腳手架仰麵朝天畫那屋頂去了。

米凱朗基羅在那腳手架上仰麵朝天的整整畫了五年。這個既不懂壁畫又鄙視壁畫的人用生命和意誌創造了奇跡,給世界留下了這麼一片光芒四射,美不勝收,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彩色豐碑。

米凱朗基羅把這八百多平方公尺的麵積分成了三部分,中間拱頂部最大,他畫了《聖經》中有關“創世記”的主要故事,就是我們從各種畫刊複製件中常見的“神分明暗”、“創造亞當”、“伊甸園”等九幅名畫。每幅都獨立成章,合起來又成為一個整體。第二部分是頂篷左右有八個三角型的穹窿,他畫了基督的家史。第三部分是周邊的三角形空位上畫了各種預言者和女巫,整個屋頂畫了434個人物,成百個故事。人物和故事,不同題材都用花卉圖案分隔開,雖然畫的是宗教內容,但絕沒有超塵離世之感,人物的形象,環境的鋪陳全是現實世界寫真,即使今天的人看,也不覺得那天上人間和我們有多少距離。

五年時間,這是按天體運行的周期來說的,對米凱朗基羅個人來說可絕不僅是生命的幾分之一,這五年簡直可以說是用了他整個生命的絕大部分,他從畫架上下來後眼睛已經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平視了,那怕看一封信他也要舉到頭頂上仰起頭來向上看才能看得清楚。他自己曾寫過一首詩描寫他那非人的工作狀態。

我的胡子向著天

我的頭顱彎向肩

胸部像梟鳥外腆

畫筆上滴下顏色把我臉塗成花花綠綠的圖案

腰縮向肚腹

屁股變成秤砣

兩眼昏花,視力猛減

以手帶目,步履艱難

前身拉長,後背縮短

全身像一支弓被繃緊了弦……

看西施庭這片輝煌屋頂的人,會相信他這裏並沒有誇張,我仰頭望著那些巨大的畫幅,不一會就要低下頭緩解一下脖子的酸痛,導遊小姐歎口氣說:“我們看一會都這麼難受,他要在上邊畫五年呢!”

麵對著這人類的奇跡,我完全被震昏了。我常為自己經過的創作逆境而遺憾,也為朋友們遭遇到的逆境而不平,而像這樣在被淩辱被折磨環境中用自己不熟悉的技藝,以兩萬個日夜創造出的藝術瑰寶,我不僅沒見過,實在是連想也沒敢想過。這不隻是藝術的成就,也不僅是個人奮鬥的奇跡,這是人類生命之火燃燒的光芒,是人與命運殊死決鬥並終於取得勝利的凱歌。

別因為他是藝術家便忽略了他更重分的品質吧。

米凱朗基羅是英雄,是無畏的英雄,是敢和自己和與命運決一勝負的英雄。這並不比在衝殺聲中拚出性命容易,要在那種非人的折磨下時時保持創造者的自信心境,不斷迸發創造的火花,要在最嚴酷的束縛下保持內心的最大自由,在最難堪的屈辱中保持最高的自尊,這容不得一點猶豫,容不得一點氣餒,虛偽和矯情毫無用武之地,隻有鐵一樣的意誌,鐵一樣的信念才能把世俗的壓迫踩在腳下,讓生命之花開得這麼燦爛。

我們學不來米凱朗基羅的藝術天分,便要學他這份品性。